现实不是《老友记》

作者:陈璐

现实不是《老友记》0当今社会的趋势是青年人以租房为主(视觉中国供图)

租房青年的居住挑战

40平方米的一居室,南向,中等装修,但胜在干净整洁,虽然没电梯、在五楼,但离徐家汇地铁站步行可达,更重要的是月租金才3500元,中介费也只要月租的30%,“比北京便宜太多”。陈哲只进门瞧了一眼,就决定是这儿了。这间房是闺蜜小雪帮陈哲找的,小雪住在同小区的另一栋楼里,房型和这间一模一样。

得知陈哲终于决定从北京搬回上海,小雪立刻开始帮她物色房子。发现中介放出一套同小区的房源,并且比自己的租金还便宜500元时,她赶紧转给陈哲,叮嘱她要抓住机会。于是,还没办完离职手续的陈哲特地请了假飞到上海实地看房,当天就告诉中介她要租这里。

这是陈哲工作后第一次有办法独居。她和小雪都是学艺术的,两个南方姑娘毕业后第一站都选在上海。艺术圈这么小,她们很快相识于外滩的一间画廊。小雪早劝过陈哲,去北京莫要后悔。当时陈哲在上海工作受了挫,铁了心要去北京闯闯。

但陈哲没告诉小雪的是,火车抵达北京那天,她就后悔了。在此之前,陈哲从未到过祖国的北方,因为那些描绘北京的文学作品,她对北京抱有很多甜蜜的幻想,甚至决定在胡同里找个住处。不过第一晚的胡同生活就击碎了她的全部想象。从小住在楼房里的陈哲,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躺在被窝里差点流泪。陈哲并不恋家,此时却第一次生出思乡的情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北京受苦。但她又想起离开上海前和朋友们聚餐,没有读研究生已经在上海成家立业的大学同学说“北漂那么苦,反正我是受不了,真佩服你”,觉得现在若是回去过于丢人,毕竟她放弃了上海那份不太喜欢却能落户的工作。

隔日天蓝湛湛的,陈哲对北京又生出了些爱意,在她居住的南方城市,很少看到如此蔚蓝的天空。然而,当天看下来的七八套房子又把她那丁点爱意吓退了回去。两三千块钱的月租,不便宜,但也只租得起合租房,不是房间过小只有四五平方米,就是公共区域太糟糕。卫生间是考察重点,可很多只让她看一眼就觉得作呕。北京的朋友劝说她往外环看,于是她从二环里看到了三环外,才逐渐觉得房子能够接受起来。

最后,陈哲敲定了位于北四环的一间房,在中介的一再催促下,付了1200元的定金。这间房面积不大不小,朝南的阳台令她很满意。房子的户型着实奇怪,被隔成像酒店似的一间间,只剩一条狭小的走道从门口通向她最里端的房间。“这是群租房,火灾了你都跑不掉。”当陈哲兴奋地给北京的同学刘明打电话时,却立刻被劝说这房子住不得。中介听说陈哲不租了,告知定金不退,就挂了电话再也不接。

好几天的委屈袭来,陈哲坐在肯德基号啕大哭。她想起在英国实习时,住在楼下的西班牙小哥平日甚是友善,有天深夜非常着急地表示妈妈病了,想问自己借500英镑。对陈哲来说,500英镑不是个小数目,但她还是痛快地借给了他,结果第二天下班回来就发现这位小哥已经卷铺盖走人,再也联系不上了。“自己真是太蠢了,每天都在损失爹妈的钱。”她自责地想。

刘明到肯德基时,看到陈哲泪眼婆娑,很是不太适应,毕竟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哭过。刘明刚从哥本哈根回国,现在暂住在他们另一位大学好友王康那里。王康对自己挺狠,本科毕业就来了北京,最早住一个月500元的地下室,现在自己在北五环外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陈哲去过那里,虽然房子在一个军属大院,条件不错,但周边环境实在糟糕,从车流穿梭的大马路走过去是一大片工地,没有路灯,夜里怪吓人的。

三人晚上吃了顿涮羊肉,叙了场旧,决定合租个地段好点的三居室。“这次要找大中介。”刘明笑道。整租找房容易太多,很快他们搬进了五道口附近的一套租金8000元的三居室里。搬家那天夜里他们开了个home party,举杯相庆新生活的开始,一切很似《老友记》的开场。

剧情和现实间巨大的差距,陈哲不久后就体会到了,距离产生美。王康很不讲卫生,大学时虽有耳闻,大家却也没放在心上。他和陈哲门对着门,中间只隔了厨房。每天王康都把垃圾堆在自己门口,夜里从厨房进来的风吹散了那些垃圾,陈哲起床推开门就是一片狼藉。若找王康理论,他就颇为大男子主义地回嘴:“你是女生,那你多打扫点。”两人很快不相往来,后来大半年里没再说过一句话。

还不如和陌生人合租,这样想的陈哲租约到期后,独自搬到一个四居的主卧里,主卧朝南有独卫,月租3200元。陈哲睡得晚,有时在外面玩到12点才回来,好几次被不知道哪位室友锁在了大门外。尽管她在走道里贴了告示,还一间间敲门确认,但没人承认是自己锁的门。两次夜里请人开锁后,陈哲干脆自费换了个密码锁。此后一年,陈哲大部分时间在她不到20平方米的房间里自处得还不错,除了有位室友的房里天天进出男男女女,让她有些不适。或许距离感,才是现代生活的真谛。

不过,当然还是独居生活好,尤其是在拥有这么多糟糕的租房经历后。陈哲签下这间上海的一居室时,立刻开始对自己的独立住所进行规划。房东是位上海爷爷,退休住在杭州,非常好商量。陈哲丢了不少旧家具,规划出一片空间铺上地毯,摆上桌椅变成客厅,又添置了电视,还在室内阳台上放张小沙发布置成读书角,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厨房。陈哲受不了有一点油烟的厨房,但合租生活中室友们常常疏于对厨房的打扫,她便没什么做饭的热情。不过这次,她下单了全套的厨房用品,还准备了好几套餐具,琢磨着偶尔能邀请三五好友来家里相聚。

搬到这里的第一个周末,陈哲精心准备了一顿晚饭,邀请包括小雪在内的几位好友来家里聚餐,庆祝自己总算回到了上海。当他们围坐在一起,举起高脚杯,在电视的背景音下谈起艺术、音乐和电影时,陈哲总算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那个体面、文明的现代社会了。

不仅仅是“有猫有快递”

陈哲的经历,只是许多毕业大学生的缩影。这群刚毕业,既不是本地有房人士,在短期内也无法买房的年轻人,只能过上租房的生活。根据链家研究院的统计,在上海,2020年租房人数达到980万,占上海市常住人口的40%,其中又以青年居民为主。

“整个社会的趋势是青年居民以租房为主,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大多不是一个买房的故事。”上海财经大学的社会学者孙哲告诉本刊。上海是座全球城市,全球城市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人才的高速流动,而置业降低了这种流动性。在纽约、伦敦等城市,租户的比例都超过了50%,“租住是全球城市的重要特征”。而中国的现实,又给这一全球化的背景增加了自己的特点。“对于‘80后’,他们拥有代际支持,再加上父辈房改本身的红利,在大城市拥有置业的可能,只是早晚的问题,但这对于许多‘00后’来说基本没可能。一个结构性的事实是,在北京、上海这些超大型城市,年轻人可能会一直租房,我们的住房市场和政策都应该为此做好准备。”

这些租房的年轻人需要什么样的住所?根据相关租赁平台发布的数据显示,一居室最受年轻人青睐。而整个租赁市场,也有偏向单身青年的趋势,比如许多长租公寓会列出倾向于35岁以下人群,或者房型中无法做饭等条件。“2016年开始大力发展长租公寓时,前三年当中,基本上家庭化的公寓类型比较少,不过后来长租公寓中也出现了针对家庭化的一些尝试。”孙哲表示,这背后的原因是租房对于许多年轻人而言不再只是个短暂过渡,但总体而言,“独居的需求倾向性比较强”。

“其背后主要还是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以及社交的可选择性。”孙哲认为,很多时候人们忽视了年轻人对独立空间的诉求,租房市场在进行产品设计时会把社交属性看得比较重,早期许多长租公寓会在比如一楼设计个共享空间,为了加强社交,还会设置共享洗衣机。但他在做实际调研时却发现,大部分大厅的使用率很低。“如果能力允许,年轻人都希望拥有自己的独立卫生间、洗衣机,不愿意共享。对于年轻人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在拥有独立空间的基础上,再去选择是宅还是社交。”

现代便捷公共服务创造了有利于独居的环境。孙哲用“有猫有快递”来形容当代独居青年的生活状态,“猫满足你的亲密关系,快递满足你的物质需求”。此外,上海在2040年规划中提出了“15分钟社区生活圈”的概念,这参照的是其他全球城市的规划标准。孙哲博士毕业于巴黎高师,他回忆起在巴黎的生活时指出,在巴黎、上海等全球化城市中,以15分钟的步行尺度为居民提供菜场、医院、学校等公共便民配套服务,其实是会促进独居的。“如果买菜的地方很远,家里就得有人开车负责买菜,需要家庭分工,一个人独居就很难做到。”孙哲解释道,“‘15分钟社区生活圈’带来的是城市结构的去中心化,使得居民可以在步行范围内实现自己的完整生活。当然这种高密度的城市规划背后考验的是城市的精细化管理水平。”

然而,就像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指出的一样,尽管在当代大都市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大特点就是距离,但“距离太近,我们就不能充分享受个人空间以及自由的交往;距离太远,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必要基础则会消失殆尽”。

在孙哲看来,年轻人理想的居住方式可能既不是合租,也不是独居,而是共居(co-living)。过分强调独居的极端案例是在日本引起广泛讨论的“无缘社会”。“独居也会内卷,极端情况下,租房市场最后变成一个个胶囊旅馆,社会原子化。”这些年轻人住在一个社区里,虽然有异性存在,但彼此之间不结婚、不生育,也不发生关系。他们在城市中难以结缘,会带来新的社会风险。“我们必须要有一些动力机制,让年轻人从独居回到社区。”

陈哲在北京那两年,从未有一刻对这个城市产生过归属感。和朋友们离得太远,家太小,偶尔大家相聚也都是在好几公里外的商场,匆匆一顿饭后又匆匆在地铁运行结束前回家。待在出租房的时间里,陌生的邻里关系令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

英国作家麦克尤恩在他的小说《星期六》中刻画了大都市生活的这种冷漠。他描写“广场上的石板路和鹅卵石勾勒的排水沟在白色街灯的照耀下,闪烁着洁净的光芒……空旷的广场显现出它宽广而简洁的建筑线条,还有那庄严的纯白格调”。然而,来到这里的都市人并不是在真实地接触和交流。“在效率和功能至上的城市中,僵硬而明快的空间是决定性的。不过,它完全忽视了人和人的交流,忽视了人同空间的细微体验。”

独居青年在哪社交,这很重要。“如果年轻人的社交地点永远都是在各种商场,北京的SKP、上海的环球港,他们永远都不会跟城市建立关联,回忆起来都是冷漠、高消费、没人情味。人一定要通过社区跟城市建立关系,这在疫情期间就很明显。社区里有活动、有朋友,你对这里的记忆才非常具体,比较有机,和自己的生活密切相连。”孙哲表示,实际上在中国已经有一些颇有新意的类似尝试开始出现了。

比如广州、上海的706生活实验室,在保证租客独居质量的前提下,又设置了很多共居的活动和规则,力图让每个人参与集体社区自治的各个环节。而北京的地瓜社区,将原本废弃的地下居委会活动室改造成社区中心,重新激活了社区空间。“趣缘社区创造了社区里人和人之间相遇的新场景,社区里不只可以跳广场舞、听养生讲座,还可以做更好玩的事。”孙哲强调,“这个基础上独居跟共居不矛盾,不要把它们对立起来。独居是年轻人保证隐私的基本需求;共居是因为他们还需要社交,要人搭伙过日子,但并不是亲密关系意义上的。在‘家庭化’的居住形态之外,共居为当代大都市年轻人提供了另一种结缘生活的选择。”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陈哲又回到北京。面对北京又上涨了许多的租金,她发现自己不得不再次面对居住的问题。这次她慎重地挑选了合租的室友,住进了有独卫的主卧,并且确保自己在15分钟的步行范围里可以到达电影院、咖啡馆、健身房等场所。尽管她还是会想念上海家楼下的7-11便利店和菜市场,以及三五公里范围内住着七八好友可以经常相聚的日子,但某种程度上的共居生活,稍稍扭转了她之前对北京的坏印象。“不过未来若有条件,大概还是会一个人住吧。”

(本文中陈哲、小雪、刘明和王康均为化名) 单身广州租房自由上海租房独居社区功能孙哲王康陈哲北京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