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的小爸爸

（插图 以独攻毒）

文/白诗南

还有三天，老赵的生日就要到了，他在小学同学群里婉拒了聚会的邀请，他说最近单位忙，等过了这周再聚。

老赵不爱凑热闹，是个“80后”的白羊座。在我的印象中，在小学的时候我们就管他叫“老赵”了，他是整个小学里最老成的一个。他戴眼镜，喜欢梳个偏分，走路有点驼背，站着聊天喜欢背着手，体育老师照着他屁股上踢一脚，“站直了！”老赵挺胸走了一会儿，脑袋带着脖子又往前探。

从小学一毕业，我们这群孩子就在岁月的迷宫里走散了，建微信群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光阴荏苒，多数人变化不大，老赵是第一批当上家长的，可微信上的照片和MSN的头像产自同一年。

2007年之前，老赵工作稳定，住在父母家，朝九晚五地上班，晚五之后，是他的《魔兽世界》时间，这个习惯始于2005年4月26日，这是CWOW在中国全面公测开始的日子。

老赵有个同事爱唱K，抱着麦克风不撒手那种，在一次聚会上，同事带来了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和老赵看对上了眼。老赵张口一句：“您爱打什么游戏？”姑娘回答：“《魔兽世界》。”自此，这桩婚事就定了下来。

老赵住安贞，姑娘也住安贞，两家卧室对着，老赵觉得是天大的缘分。同年，老赵爸妈在机关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搬去了崇文门，给老赵他们腾地方，准备婚事。老赵第一次自己装修，累得够呛。他给新房做了个特别的设计，买了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对着摆了两台电脑，给这创意起了个名字，叫“网吧一角”。

2007年，《魔兽世界》2.0版“风暴前夕”上线那阵，老赵带着工人忙活装修，“决战太阳之井”上线的时候，房子装得差不多了，姑娘也搬了过来。2009年这一年，暴雪公司没有更新《魔兽世界》，两个人才重视起结婚的事，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30岁一过，两个人的工作越来越忙，家从安贞搬到了德胜门的新小区，生活质量稳步上升，一不留神，孩子出生了。这一年是2014年，老赵冷不丁地当了爹，好像有点蒙。

最初的计划是两家老人轮流带孩子，给这个双职工家庭分担些家务，可老赵的母亲在孩子出生前焦虑得生了一场病。老赵的妻子是个双胞胎，姐姐的老公家里也有类似的情况，所以这对儿姐妹的父母就担起大任，照顾起两个外孙子。

老人住在西北五环，离姑娘上班的地方不远，老赵觉得天天接送媳妇下班，再看孩子有点力不从心，就干脆让媳妇先住在父母家一起照看孩子。老人家里本来有间空房，老赵和担挑（连襟）轮着住，偶尔睡在一屋，可老人家亲戚姐妹多走动，时常客房不够用，老赵干脆就不住了，勤跑着点。

在一个初冬的晚上，老赵开着车从西北五环往城里扎，他突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那一天是《魔兽世界》“德拉诺之王”上线的日子，而这对他毫无意义，因为他和媳妇已经告别《魔兽世界》多年了，等待他的是一场比游戏复杂无数倍的现实独居生活。

在这之前，老赵几乎从来没有自己住过。很多结婚多年的朋友，再听说了他的情况后，常羡慕地问爽不爽。老赵摇头，他从来没觉得爽过。因为现实问题接踵而至：一个人做多少饭？多久开一次火？菜买多少？灯泡坏了怎么修？马桶漏水换什么？无聊了干点什么？多久去看一次孩子？每次去带点什么吃的？似乎所有的问题都会指向一个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惑——寂寞。

还好，老赵不是个好热闹的人，但是他终归不喜欢独处，上了一天班，总有一肚子话想倾诉，无奈，只能对着切菜板子说。老赵喜欢做饭，厨房是他的“庇护所”，站在灶台前，对着生肉一刀刀剁下去，好像愁人的事就不见了。

像英国作家尼克·霍恩比（Nick Hornby）的小说《关于一个男孩》里的男主人公一样，老赵也喜欢把时间划分成若干单位，只是划分的密度随着一天的不同而变。早上，他以五分钟为一个单位，刷牙、洗脸、刮胡子，各一个单位时间；把面包放进烤箱、洗澡、换衣服，把面包取出来，加上菜、火腿、煎蛋或者前一天做的酱肘子，需要三个单位时间，老赵有四块表，厨房、卫生间和客厅各有一块，还有一块在他心里。

在单位的时间，是以半小时为一个单位计算的。老赵在青少年培训机构上班，开会是他的日常，他讨厌东扯西扯，力求把每一场会议压缩在半个小时之内；班后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他的，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他放弃了计算，玩游戏、看书、看剧、研究菜谱……老赵试图做一个不那么刻板的人。

老赵有个“特异功能”，就是早起，每天早上6点半，他一准比闹钟醒得早。从他记事起，自己就没睡成过懒觉，这并非他的主观意志，而是因为父母。记得小学的第一个寒假，他终于盼来睡懒觉的机会，在医院上班的母亲早早起了床，和父亲一同出门上班，走之前，他们会例行打开小赵的房门，大喝一声：“我们去上班了！”正在梦里逍遥的小赵一激灵，坐了起来，这觉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8点钟，扫地机器人一启动，老赵准时走出家门，这样他就能赶上8点零9分的地铁，不会迟到。按说这么规律的人不会迟到，但老赵有个“毛病”，就是得把东西找齐了才能出门，家钥匙、无线耳机、钱包，钱包里装着银行卡、证件和应急用的200块钱现金，老赵说他不带包，为的是在复兴门过安检能走得快一点，仅此而已。就因为这种“强迫症”，老赵迟到过屈指可数的几回，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忘性也大了。

老赵重视早餐，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的早餐过于丰盛，各种外面的早点纷纷败下阵。因为起得早，没有多少菜能扛得住一个小时的折腾，特别是对于这个厨房熟手而言，拉面、炒饭、烤面包，不在话下。有的时候，起得过于早了，老赵会自己发点面，烤个比萨。桌上的酸奶、果汁也是自己做的，自给自足，自食其力。老赵觉得这么折腾确实有点累，有时候也是自讨苦吃。

老赵也很重视晚餐，无论下班多晚，他都会给自己做一顿好吃的。具体原因是他不喜欢吃外卖，这个传统菜爱好者曾经把方圆两公里内的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都试过一遍，随后毅然决然地走向厨房，抡起炒勺。两菜一汤，是他夜晚犒劳自己的标配，只要打开冰箱，就有现成的吃的，比如炖牛肉、牛腱子、卤猪肚、卤蛋等等。老赵不喜欢吃泡面，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吃泡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觉得吃泡面的感觉不好，冰箱里有那些炖、卤的东西才像家。偶尔朋友来家里聚会，老赵还会支起小炭炉，给旧友们做做烧鸟，鸡肝串、鸡葱串都不在话下，有板有眼。

老赵家的沙发后面，是一个装满了DVD的柜子，那是他在光盘时代的观影成果，如今像个装饰。他喜欢科幻、悬疑和侦探剧，独居的时候，偏爱《豪斯医生》《无耻家庭》《非自然死亡》《半泽直树》。老赵说他不喜欢看陌生行业的金融剧和政治剧，行业术语听不懂，看《纸牌屋》看到最后一集，还没搞明白党鞭是干啥的——“维基百科用十几个更陌生的词对党鞭做了解释。”他说。

老赵小时候喜欢周慧敏，据说是因为她出镜的“花王”广告，这几年他喜欢石原里美和天海祐希。他对天海祐希饰演的《三星级营养午餐》赞不绝口，也常常一边看《东京大饭店》《食戟之灵》《异世界食堂》，一边躺在沙发上在美食群里吐槽：日本人太爱做西餐了，放着好好的日料不做，寿司还捏不捏了？刺身刀工忘没忘？还记得荞麦面的面粉配比不？

说到动漫和游戏，那是老赵的心头好，每次老赵聊起这些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还是当年的小赵，每次看他独自坐在客厅玩游戏的时候，我才会意识到这是个独居的小爸爸。在《银河英雄传说》中，他看到了战术、技巧和胆量；在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之中，他发现了机械之美；在《灌篮高手》中，他从三井寿的身上学到了投篮的正确姿势；在死神、火影、EVA、fate等番剧中，他看到一种思维和乐趣；有次在打《街霸》的时候，他突然说这很像围棋。

从《魔兽世界》到《守望先锋》，从《赛博朋克》一个月白金，到《怪物猎人》MR满级，游戏在老赵的生活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1993年，四年级的老赵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游戏机，他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游戏不仅成为他最大的快乐源泉，也让他成为同龄人中的资深玩家，他在游戏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游戏也是他和儿子之间的纽带，每个周六，老赵会把小赵从姥姥姥爷家接回来，看看爷爷奶奶，随后的时间，就是父子二人的游戏时光。老赵说自己的父母那一代人很少会参与到孩子们的娱乐中，但是他不想做这样的父母。小赵的第一个游戏《我的世界》，就是老赵亲自给他在iPad上下载、注册的，他有时也会和儿子一起看游戏主播，在iPad上打造一个迷你世界。

一年前，小赵看见老赵打《怪物猎人》，突然对和怪物的对峙、各种武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老赵把手柄递给儿子，看着小家伙从陌生到熟悉，逐渐地在游戏中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今年寒假的时候，老赵把心爱的PS4交给了儿子，看着他打游戏的样子，老赵惊叹，一个6岁的孩子，能自己打《怪物猎人》，真是不简单。

老赵有时会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出感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的时间自己就到了中年。他记得小时候每周二会准时打开电视收看《NBA Action》，他记得当年阿森纳的所有战绩和转会名单；北京首钢和国安的比赛场场不落；他记得《灌篮高手》里的每一句台词；东单游戏厅里哪台机器会吞币；谁家电脑什么配置；《圣斗士》大结局，鸟山明、桂正和……突然觉得那些和自己很遥远，在不玩游戏的晚上，他偶尔也会打开抖音，刷上个把小时，以同样的姿势窝在沙发里，感受一下身边正在发生的事，做这个时代的看客，让自己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

老赵对声音敏感，他睡觉很轻，似乎总有声音能吵到他，自从独居后，他的耳膜似乎变得像一只专业电容麦克风的振膜，即便是轻微的风声，也能让他惊醒。他也很规律，即便是在睡觉中，也会让自己每4个小时翻一次身，重新入睡。

很多声音都会对老赵造成困扰，比如地铁里的噪声、大声打电话的乘客、对着旅客大呼小叫的安全员大妈……因此，他常常戴着耳机，打开某云App，让coldplay乐队、动漫的原声、原子邦尼、最新欧美流行音乐灌入耳朵。在这之中，似乎只有一种声音能让他变得彻底平静，那就是张学友的歌声。“不过这个App的算法很少能放出张学友来。”老赵说。

每个周六的早上，这个独居的男人都要为回归家庭做些准备，他会仔细地收拾屋子，更换床单被罩，给孩子的餐具消毒，然后开着车奔向西北五环。最近，小赵在老赵的建议下，开始学习机器人编程，父子俩的关系也因此更近了一步。某个周末，赵夫人临时出了个公差，老赵就独自和小赵处了两天，他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孩子的所有要求，去游乐场、逛街、去奥森公园踢球，最终，父子两个人还是坐到了游戏机前。

在老赵的工作单位，他经常能看到给孩子报名各种培训课的父母，最夸张的孩子，在机构里学了七八种课，英语、书法、形体、运动……老赵有时候觉得孩子累，有时候觉得家长累，孩子和家长报名多了自己又累，想想老婆也是累，老婆的爸妈每天还得照看两个外孙子更累，坐上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里的人看着一个比一个累……

老赵不想限制小赵玩游戏的时间，他说半年后小赵就要上小学了，想玩也没时间了。过年之前，老赵忙前跑后地给小赵报上了一所西城的小学。9月份，赵太太要带着小赵回到德胜门，一家三口团聚，老赵的独居生活也将要就此终结。 单身魔兽世界老赵怪物猎人独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