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石油漏油事件里的3条河流

作者:葛维樱

中石油漏油事件里的3条河流0( 1月4日,抢险人员使用吸油毯打捞泄漏的柴油 )

赤水河,毛细血管破裂

到达赤水河依然是柴油味熏天。发出巨大气味的不是河水而是被污染的土壤。一个妇女站在河对岸扶着一棵树在嚷“我的地啊……”她家的土地就在被柴油彻底浸润的中心,这些土现在被挖掘了出去,暂时倒在800米外的地方,踩上去是油润柔软的,浅黄的土地现在变成了深褐色,多待一会就会恶心。“我们家的地毁了。再没个说法我就跳下河去。”这个女人每天都要来,中石油应急抢险中心西安驻地的小组每天都得好声好气地安慰一下。他们说:“现在正在打官司,谁的责任谁就会赔给你。”

赤水河只有1米多宽,水流量也很小,在地图上都难以寻觅。看起来不像河水,倒像人工建造的渠。“原来也很宽,最近20年变小了。”村民华英健告诉本刊记者,这条从秦岭流下来的幼小溪流,上游因为水质好被渭南市作为饮用水源之一,“上面拦住了不少水,到了这里就只剩下一点点”。赤水河水量只够被临河的个别农户做灌溉用水,泄露发生后,基本上完全丧失了处理油污的能力,只能任凭柴油渗入泥土,向周边漫延。漏油的地点在赤水镇赤水村的东河堤,从华阴出发,小巴沿着烟尘颠簸两个小时,走当地人称之为“低速公路”的路边,再乘一个摩托车向河岸全速开进40分钟左右,柴油味道越来越大,就来到了赤水村河边的事故点。

“就是一个2厘米不到的开口。”中石油应急抢险指挥中心驻西安负责人薛仁三告诉本刊记者,他指着13米以下的一段露出来的管道,黑色管道和一般管道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是这段贯通中国东西的成品油主线,油压达到了1800~3000的压强。“中央的领导都指示过了,这段管子要被拿去检验,到底是怎么开的?用什么工具破坏的?通过痕迹鉴定都能有个说法。”村民们提供的线索是,2009年五六月份,赤水河边的大堤需要维修,有一些外来的施工队在河边。“估计那时候凿坏了,但是当时兰郑长管道还没有开通,施工者也缺乏常识和责任心,就拿了个塑料袋给套在豁口上。”薛仁三说。负责这次施工的是当地政府,而施工方则来自天南海北,责任人空缺使土地被毁的妇女缺乏说事的对象,“我不知道找谁去”。她每天都来河边喊几句又回去,她家的地现在被挖开一条十来米长的深沟,让没有被污染的河水到了泄漏点能够绕行。

就是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还需要修筑6米高的河坝,看起来有点费解。赤水村却深受这条小河之祸。“你现在看不出来,涨水的时候这两岸都是死过人的。”报道中近年陕西最严重的水灾之一就发生在赤水河,2003年夏天这里的涨水把村庄农田彻底淹没,决口点的邻村还淹死了村民。“那时就看不到田了,树都淹到顶。”华英健说,“其实赤水河本来就是一条大河。”赤水村还有一个别名叫“桥上桥”,一座明代的极漂亮的双层石头拱桥,到现在还跨越赤水河完好地存在。过去上下层可以分开行走,至今上层走人畜车马毫无问题。“有二十来年我们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层桥,底下那层被土给淹没了,很多年里赤水河没有这么低,河水河床都比较高,即使是冬天,也和路面差不多高。”河床和水位一直高居不下,正是水灾和修筑高堤的原因。“自从修了三门峡水库,渭河的水就年年倒灌回赤水河,所以每年都发大水。”黄河三门峡水库修建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最大干流的渭河不仅抬高了整体河床,还增加了泥沙含量,渭河周边的细小支流比渭河抬高得更快,因此每年渭河稍稍一涨水,赤水河周边便会成为汪洋。

中石油漏油事件里的3条河流1( 1月4日,环境监测部门的工作人员提取检测水样 )

除了自家土地被毁的农妇,很多赤水村的村民都并不太了解柴油泄漏事件及其中的责任或影响。由于多年水灾,心有余悸的赤水村村民早已习惯了“小水大患”,他们本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很轻松地在赤水河入渭河口处种上些玉米蔬菜。“这是望种不望收。春天就撒上种,万一今年夏天不发水呢,我就能收一两百斤。”赤水村村民王大春告诉本刊记者。他指着自己在广袤渭河河滩上那一两分地的小苗,并举例有一年大旱反而有不错的收成。这里离他自己家骑摩托车就要半个多小时,何况还正值严寒,王大春还是来地里拔拔草,“反正河滩上都是空地。种粮本来也没什么指望,都靠孩子打工赚钱的”。

近10年来,三门峡水库带来的负面作用已经得到不断论证,渭河治理中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成了降低水位和河床,正是因为渭河在这三四年内渐渐降低了,赤水河也才跟着降低,桥上桥才得以完全露出了地面。赤水河的泥土含量大,河水黄得发红,而一进渭河,水面马上变成了淡黄发青的颜色,远处与天交际。

渭河,60公里干流的污染与抢救

自赤水河进入渭河的细小出口上,是整个漏油事故修起的第一道拦油坝。到了这里已经没有了正规公路,都是沿大坝和农田走。守在这条坝上的工人很少,因为河面极窄又只有6公里左右。12月30日下午漏油,油污向渭河150多米宽的河面流去。“让油污进入渭河是肯定的。”薛仁三说,“赤水河太窄了,水流也比较急,从赤水河事故点到渭河入口才6公里,我是1月1日凌晨3点到达的这里,当时柴油已经流入渭河,而大面积的柴油还在不断地向周围的土地渗透。吸饱了油的土地就像一块大海绵,我们在源头的主要任务是把土赶紧挖出来,不让柴油继续下渗,否则这一带的土地水井全都保不住。”事故点总共挖出的土有8000立方米。官方数字中泄露柴油达到150立方米,经过土地挖掘和表面处理已经回收了约50立方米。

顺着渭河沿线,自上而下并没有现成的公路。只能从河边不断地返回县城,换车前行,再深入河堤。在渭河60公里河道上设置的拦油坝有8条。这8条防线基本拦住了大部分泄露的柴油。100立方米柴油并不是组成严密的油龙,一起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渭河的水流速度是6~8公里/小时,而每一道拦油坝都能够拖延和分散油龙。“公庄看到油头的时候还是1日晚上,这在之前已经有了5道打捞。”河面上已经打起了高射灯,晚上也雪亮得像白天一样。参加捞油的村民用的是最原始的工具,竹竿上绑个小圆笊篱,捞出来放在船上送回岸边,“我们每一天都是几十船底捞起来。河面上的油污不停地流到这里,就这样也已经比上游好很多了”。

油污进入渭河以来出现的最高峰断面数据就出现在吊桥村。1月2日水中的油污比例达到25.3毫克/升。隆冬时节渭河水量再小也有100多米宽的河道,沿岸还有一些浮冰,油污的进速并不快,1月1日凌晨渭河上已经设起了9道拦油坝,追赶着油污的抢险人员在渭河下游的公庄、军渡等地的“6坝、7坝”已经赶在了油污前面,“因为每一道坝都要拦阻油污一段时间,给了后面的坝更多准备时间。但是油污终究是大面积的,想一两道就拦住毫无可能”。接力棒一个一个往下传去。“油头来的时候是1月2日14点30分。”中石油管道公司银川分公司设在渭河沿线高桥乡吊桥村的抢险小组负责人高军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大概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村民们有七八十名三班倒帮着我们捞油”。

所谓拦油坝、吸油毡都是这些专业人员第一次见到的材料,“青岛一个公司统一做的,包括吸油剂”。吸油剂是用锯末掺和化学物质,撒在河面上白花花一片,油污在渭河中行走并非集结成一条紧密的队伍,而是分散成小片的油花,“就好像把香油滴在汤锅里,都是星星点点”。用胶皮塑料绑成袋子,连接成密实的一片,放在水中就是拦油坝。拦油坝浮出水面的部分是细细的一条,所有的吸油剂都被拦在拦油坝以内,“小船就排队在坝上捞这些东西”。近百名人力的不停歇打捞进行了三天三夜。

一只白鹭飞过河滩,远远地有个渔夫撑着轻舟逆流而上。他的轻健姿势如同杂技,把两条最小号的船用两条木板连接,人就站在木板上,手里一根长杆向后推,船侧挂个渔网。即使在油污还没有完全过去,拦油坝也没有拆除,他一上午还是收获了3条巴掌大小的鲫鱼。“上家喝酒去吧。”梁民权还没靠岸就冲岸边的人喊。60岁的梁民权住在渭河的最后一个村子吊桥村。到岸他很轻巧地把船往身上一背,“也就几十斤。我每天都打鱼,黄河现在不能去,冰冻得太厚,船过不去”。梁民权忙完了打捞柴油的工作,又驾船出来。在吊桥村以前,完全见不到打鱼的农户。“我们这里已经到了渭河的尾巴尖,挨着黄河所以才有鱼打。上面的污染太厉害,有四五年渭河完全是臭水沟,又腥又黑,我的船有好几年不下水。大概也就是2007年,渭河周边造纸制药什么的小厂都关闭了,水才慢慢不臭了。”他告诉本刊记者。渭河水边确实没有太多生活垃圾,只有偶然钻入鼻子的一丝腥味。

中石油管道公司银川分公司的抢险队员在吊桥村这一条拦油坝守了20人。“我们是2日到达的,接到了死命令是要把油拦在渭河,不能进入黄河。我们这已经是第9道防线了。”负责人高军说。吊桥村原名四知村,是渭河入黄的连接点,这里的拦油坝顺着河面增宽到了150米左右。“2日来的时候,油还没有来,我们就先做准备工作。”吊桥村七八十名村民也都被雇佣来一起拦油。“我们还不会划船,都是村民教我们的。”这个村里人人会划船,但连能开的机动船也没有,放在河边的只有梁民权那样的小小渔船。梁民权是渭河渔民的仅存代表。“你们拦上了坝,不然我还要上上游一些去打鱼。过去渭河上渔民多,后来污染越来越重,只有我们这和黄河挨着的地方,三门峡水库一建,倒灌的水倒是给我们带来许多鱼。”他乐呵呵地说,“三四月我准备和人去三门峡逆流而上打鱼,那才美呢!”同样一个三门峡水库,带给赤水河和渭河下游人完全不同的命运。

8道相同的拦油坝使渭河把油污基本消除在流域之内。“越窄的地方拦油的效果越好,当然进入黄河就没法子了,渭河一入黄,水平面就扩大了十倍,油污更加分散和细小。”高军告诉本刊记者。渭河多年来因为污染过重早已不再是沿岸的饮用水源,2009年11月陕西省环保厅刚刚宣布渭河第一次从重度污染河流回归到中度污染的范围内,这是自有河流水质勘察以来渭河首次出现好转。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柴油泄露事件再一次的污染和抢救。这些天来,渭河沿岸的村子打上来的井水,烧开了以后都有红黄颜色的水垢,村民们都知道这是柴油泄露的后遗症,梁民权说:“柴油也叫污染吗?油是浮在水面上的,捞一捞还能打鱼,你没有见过前10来年的渭河,那污秽是沉在水底下的,煮啊淘啊都是稠的,村民都想搬得离渭河远一点,除了倒垃圾,渭河一点用也没有了。”梁民权的好朋友是村委主任宋新照,他说:“谁让你倒垃圾了,那这几年不是好一点了吗?”老哥俩拌嘴开玩笑地说:“好有啥用,该漏油还得漏,谁知道过几年又什么样?”

黄河,保卫战的胜利

水从渭河进入黄河的地点正在潼关的秦东镇港口村所在地。这也成了黄河保卫战的最后一关。水面平静河床宽广,渭河的黑和黄河的黄形成一个箭头,合二为一之后渭河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黄河。黄河在潼关段非常非常短,大约只有三四公里,上游来自山西,下游去向河南,陕西最东的潼关不过是它落脚之处。再向下,到了三门峡水库。但是为了保险三门峡以下河南各沿河城市的饮水安全,三门峡水库还是进行了无条件的截流。当然在应急策略中,三门峡以下到小浪底,还有几道大屏障,这次柴油的数量还没有达到污染黄河的地步。油龙的尾巴出现在港口村。

从赤水河到渭河经过60多公里,终于完成使命,而油龙也收敛了最后的威力。黄河上的拦油坝长达1.5公里,只能站在风陵渡大桥上俯视宽广河面的一小部分。拦油坝拦下来的大都是浮冰,这个季节,黄河已经开始大片地结上厚厚的冰层。黄河依然保持着它的样子。张小五算是年纪最轻的渔民了,渭河在吊桥村汇入黄河后,5公里以外的张小五在内的所有港口村的村民,都认为自己是黄河岸边人。这里打着“黄河鲶鱼”的饭馆招牌,还有一些叫“古潼”字样的商铺。“我们这里过去是老潼关县城所在地。还有十里长街呢。”油龙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张小五已经听说了沿岸村民的斗争。“看到电视上领导们都特别重视,我也时时天天河边上去看,等到我看到的时候,油已经所剩无几,连浮着的那片油花都看不见了。因为凝油剂早撒下来了,只能看见锯末一样白花花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张小五告诉本刊记者,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参与河面上“捞油”的大军,“可是到了这里都已经没油了。我只是给他们弄了些竹竿什么的,只帮了一天忙”。

潼关在陆地连接河南灵宝,隔河则通过风陵渡大桥连接山西芮城。港口村就是黄河那个大“几”字的右拐弯的大角,在风陵渡大桥建成之前,山西人和陕西人祖祖辈辈隔河相望难越天险。“天气预报看过吧,黄河唯一一个锐角就在这。知道日本人为什么打不进陕西了吧。”潼关在抗日战争时,作为陕西的东大门完整地守住了这个重要的省份。当时的潼关县城就在港口这里,夹在秦岭和黄河之间的弹丸之地。“过去日本人在河对面的山西驻扎,这里秦岭的火车一响,那边大炮就往这里打,打了几年一次没打到。”张小五说。现在这里仅存比一般的土墙高一倍左右的几块残垣,过去老潼关县城一无所留。为了修建道路、三门峡大坝和扩张城市人口,潼关迁了3次,现在的潼关是在秦岭山脉之上建立的一个高处的小城,到黄河边要走翻山越岭的公路。穿山铁路、高架桥和大水库也改变了这里天险的自然条件。

港口村是潼关唯一有黄河自豪气质的地方。张小五所在的港口村还有四五户人家打鱼,他自己的渔船就扣在自家门口。“天气好的时候,我把自行车放船上,我驾着船,顺水漂下去,漂十里,打上十来斤鱼,我再上岸,把船绑自行车后面,骑回来。”黄河的水看起来浑浊,但张小五却说得特别头头是道,“你别看水黄,黄河就那个颜色,只是泥沙含量大,水质这可是人家每年检测的,鱼虾水草和水鸟都有。”顺黄河往下走就是河南境界,而往黄河上游走的山西也有鱼可打。和张小五一起打鱼的还有老渔民应建旺。应老头告诉本刊记者:“想多打点鱼也可以坐车往上走,到山西一个叫吴王的地方,离这里有300公里,然后顺水而下,那一去就是好几天,晚上就靠岸边睡船上,白天再走,一路上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惬意得很。”

渭河还有水患和污染的无奈,黄河却早在事故发生之初,就被确立“死保”,张小五说:“我们这里到三门峡还有很长的距离,听说三门峡落闸封水,那黄河就不可能被污染了吧。”港口村的黄河虽然可以靠打鱼和风景招徕一些过客,但这片水域十来年前已经被西潼高速公路跨过,几十年前被陇海铁路绕过,现在挨着河边的道路不仅路况很差,也只走那种极其笨重的超大型货车。它们把路面压成搓衣板的样子,撒上的碎石都被碾为粉尘。港口虽然叫港口,交通也便利,却已经远离了现代交通的硬件条件。只有喇叭喧天的大车扬起的尘沙,远处是灰蒙蒙的河水和天空。

潼关虽然几经迁徙,人口也多了,但是潼关用水从未依赖过渭河与黄河。张小五说:“我们用的水是秦岭流下来的水,水质好,黄河水在山西和河南都是饮用水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河南境内的郑州、三门峡一带沿河城市远比渭河边上的渭南潼关更加紧张。陕西境内渭河沿岸的拦油坝有分时的数据,每一个对比值都缩到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吊桥村在3日的数据是0.587毫克/升,到了风陵渡大桥则成为0.14毫克/升,陕西尽量将污染控制在境内,三门峡水库也无条件关死了泄流闸门,极限水位是318米,隆冬枯水季即使关死也才达到了272.07米的水位,而1月5日三门峡水库内的河水油类含量只有0.095毫克/升。风陵渡的工作人员虽然也都说:“命令是严防死守,其实有三门峡这道大门,也没啥可守的了。”他们在等待撤退的命令。■

(文 / 葛维樱) 黄河河流污染漏油潼关河流事件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