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操疑冢踏勘:邺城西南悬疑的5平方公里
作者:王恺( 昔日的金凤台建在邺城城墙的西北角上,随着城墙的下陷,已经矮了很多 )
随着20世纪中国考古事业的进步,曹操墓地的准确位置越来越被锁定在河北磁县、河南安阳一带不大的5平方公里的一块岗丘地区。
作为曹操墓地的研究者,邯郸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历史学会会长刘心长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结合典籍文献和实地考察工作进行调查,这片狭窄区域的范围,也是他和一批研究者慢慢确定下来的。
此次西高穴也在他所描绘的区域范围内,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因为他觉得这片5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肯定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邺城西南
1957年的冬天,后来担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俞伟超先生来三台考古,开阔而平坦的华北平原上,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几华里之外就可以遥望高台。事实上,在当时,附近区域可以确认的历史遗迹就是金凤台和与此相连的铜雀残台,而两者之间的夯土建筑,就是邺城的城墙遗址。
( 生活在河北邯郸乡下的村民,对周围的文物挖掘工作已经不惊奇了 )
虽然经历了沧海桑田,可是三台的位置一直可以在历代文献中得以确认,加上70年代开始的邺城考古,现在邺城的面貌已经在1990年7月的《考古》杂志上刊登的发掘简报上窥见端倪。担任过邺城考古队队长的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前所长徐光冀曾经说过,考古所曾经做过秦汉以前的都城调查和隋以后的都城调查,发现规划布局完全不一样,而经过反复分析,其中南北朝时期的邺城是发生变化的关键城市,采取了对称的中轴线结构。
曹操营建的邺注重了中轴结构,据此,刘心长觉得,曹操除了是军事家外,还是个天才的建造者。在曹操晚年,邺城已经是曹魏活动的大本营,除了筹划军国大事外,还是曹操的暮年生活的享乐基地,建在西北城墙之上的铜雀、金凤、冰井三台是城市里的至高建筑物。建成后不久,左思就在“三都赋”里面赞美“三台列峙以峥嵘”,并且说雷雨云只能在三台一半的高度上。
( 昔日的邺城遗址正逐渐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 )
巍峨的高台被历代所记录,所以我们能根据《水经注》、《元和郡县志》等准确判断三台的位置,只到清代,漳河洪水泛滥,才把冰井台和铜雀台冲毁殆尽。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千百年后我们还能看见高耸的金凤台,一直在现场考古的临漳县考古队的一位队员向本刊记者解释,他们近年一直驻扎在这里进行考古,2002年还在邺城遗址进一步明确,发现了宫墙和主要道路,包括大量寺庙的方位,是当年的考古十大发现。“前两天还在这里挖掘了一段城墙,已经陷入地下土层中。”地面在不断的沉积中。
( 漳河河底已经干涸,有一种传说是曹操将墓地安放在河底 )
站在金凤台上望向远方,漳河已经干涸久矣,河谷里高高低低种植着绿色的冬小麦,而河谷之上,则是广袤的华北地区的平原地带,唯一不同的,是西南方向,一小片穿插着麦田、棉花地和杂草的区域,略有高度,那里,就是刘心长等人考证出来的曹操墓所在地带,因为无法确定具体方位,所以他将这片区域称为曹操墓田。
首先可以为文献佐证的,就是《三国志·魏书》里数次提到曹操死亡后,贾逵、司马懿、夏侯尚等人都“奉梓宫还邺”,而更直接的佐证,就是曹操临终前几年陆续发布的《遗令》和《终令》。刘心长说,曹操自己明确了要在邺之西冈,也即西门豹祠附近的西原之上,一直到唐朝,曹操的墓陵还是有准确记载地点的,只是此时上面已经长满了松柏而已。
( 河北邯郸境内随处可见魏晋时期的陵墓土堆 )
本刊记者踏勘,从金凤台往南,不远处就是河南河北交接之地,而接着转向南,则到了讲武城。这里现在还保留了“讲武城”这个地名,乡政府就在遗址附近。不像邺城,已经没有名字痕迹了。
一片棉花地的地面留存有明显的城墙痕迹,高出地面的地方有五六米,暗黑色的土色,尽管这里没有邺城知名度高,但是战国时代这里就属于魏赵边疆地区,所以一直是历代经营者的重点,前些年京广铁路开建,这里出土了大量的战国至汉魏时期的砖瓦。
在刘心长的研究中,讲武城南,与时时营乡往东的一片不大的丘岗地区,这里就是“邺之西冈”,也是“西门豹祠西原上”,这里曾经发现过自商以来的历代墓葬,也有汉代墓,西依太行,东接平原,有足够大的空间,符合曹操《终令》中写的“公卿大臣列将有功者,宜陪寿陵”的要求。
这片曹操墓葬的所在地,现在我们眼中所见的,只不过是典型的北方农村景色,杂树丛中,偶尔有一只黑色的鸟掠过,飞往漳河的河谷去了,而河对岸,就是河南安阳。
如果走上高冈,目光掠过农民住宅和大片的杨树林,就能发现远方的高高低低的大土冢,当地农民还是按照习惯叫其“七十二疑冢”。“七十二疑冢”自上世纪80年代被确认为北朝墓葬群后,刘心长进一步明确了曹操墓田所在地,大大缩小了研究范围。
“七十二疑冢”往南
一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关于邺城和城外大批的墓冢的知识还是很有限,也没有相应的考古挖掘工作进行,这也导致了“曹操七十二疑冢”的说法继续流行。民间继续把邺城之西广袤的田野上大批高高低低的墓冢当做曹操修建的“假冢”,这种说法从宋代开始流传。
在本刊记者眼前,夕阳西下,众多无名的墓冢在寒风中耸立,这批东魏北齐的皇室贵族墓葬群顶着“疑冢”之名已经过了上千年,大多五六米高,十余米的周长,上面长满了荒草,在华北地区冬日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很突兀。
近30年,这些墓冢才慢慢揭开面纱,邯郸市博物馆馆长郝良本对本刊记者说:1974年,农村搞土地平整工作,在这片区域里最先发掘了北齐尧俊墓。“当时考古工作很不正式,即使挖掘到了令人震撼的文物,也就随便对待了,大批墓葬的精美壁画,想送到北京进行修复,3元钱一张的装裱价格,当地的文物部门也没办法拿出钱来。”
中央美院的教授郑岩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在河北磁县一带下乡锻炼的汤池教授也参加了挖掘工作,他帮助当地文物工作者完成了考古工作报告,“勉强完成了这件事”。1976年,著名的东魏茹茹公主墓被挖掘,出土大量陶俑及其他器物数千件——茹茹公主早逝,陪葬物格外精美。郝良本告诉本刊记者:“现藏在邯郸博物馆的几百件陶俑后来被考古界称为‘小兵马俑’,可是当时也没谁觉得惊人。”这批文物已成为邯郸博物馆的珍品之一,该博物馆也是全国十大博物馆之一。
之后陆续挖掘出来的北齐高润墓、北齐文宣皇帝墓证实这里是北齐、东魏皇陵所在,80年代,全国文物普查工作开始,确定了历来被称为“七十二疑冢”的墓葬群是北朝墓葬群,和曹操没有关系,郝良本说,其实并不止于72座,文物普查标注了134座古墓,1992年国务院将其更名为“北朝墓群”,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多数是北朝的,也有极少量属于汉代的墓葬,两者的形制很不同,光看外观就能区分开来。”
这个结果,使曹操墓的具体方位又有了新的方向,刘心长告诉本刊记者,其实在没有宣布这个结果之前,他已经觉得这些高大的墓葬群不会是曹操的疑冢。曹操的《遗令》、《终令》都写得很清楚,不堆封土,不植树木。所谓“七十二疑冢”的说法起于宋代,北宋已经开始郑重其事地讨论曹魏的正统问题,苏轼、欧阳修都有专门的论述文章,起因就是当时社会已经有了强烈的“尊汉抑曹”心态,苏轼虽觉得“帝魏寇蜀”,但是还是说曹操“阴贼险委,特鬼蜮之雄者”。而民间把这种心态放大,金宋冲突更使根据地在北方的曹操声誉下降,“七十二疑冢”的说法广泛流行开来。
“七十二疑冢”说法的破除,使刘心长的定位更加单一:既然邺城的西北方大多是北朝墓葬群,而且其中少有汉代墓葬,那么,邺城西南方向更加可以确定为曹操墓田所在地,搜索范围进一步缩小。“这片地肯定有大量的曹魏墓葬群,范围不会太小,发掘应该是成片的。”
因为曹操在《终令》中明确地提出要按照“周礼”实现陪陵,公卿大臣有功者,应该陪葬在他的寿陵,而且要广为兆域,使足相容。根据《三国志》的记载,夏侯惇、王粲死后都葬在邺城,那么很可能他们都陪葬在曹操的寿陵附近的邺城西边的冈丘地带,而且就在曹操去世没多久,墓田范围内就出现了大量的陵屋和殿屋,车库马厩,规模不小。公元223年,由于看到这些配祭的工程越来越庞大,曹丕下了一道《毁高陵祭殿诏》,表示这些祭殿违背了曹操“躬履节俭”之行。刘心长觉得,现在这片区域的东小屋、西小屋、朝冠、武吉等村庄名,很可能就是当年若干历史遗迹的地名符号。这片村庄的名称和刘胜墓周围守陵村庄的名称几乎雷同。
他将目标进一步锁定在“七十二疑冢”南部,从河北磁县时时营乡往南到河南安阳境内,“漳河两岸都有可能”。而东西范围也确定下来,讲武城往西,到时时营乡为止,方圆不过5平方公里:地势比较高,因为漳河水不能灌溉,所以土质差,曹丕在自述中曾经说过,邺西是他猎獐、兔之所。“一直到现在,这片土地还比较贫瘠,不能种庄稼,长满杂草。”符合曹操《终令》的“必居贫瘠之地”的要求。
漳河河底的困惑
漳河在冬日里已经干涸,事实上,我们所在的磁县和临漳县,距离其发源地太行山区并不遥远。因为新中国成立后上游的水库越建越多,近年的漳河除了在夏日有浅流经过,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无法想象,一直到清末,铜雀台还因为漳河洪水泛滥而被冲毁大半的场景。
除去了“七十二疑冢”的说法,还有另一种关于曹操墓地的说法也曾广泛流行,那就是在漳河河底曾经发现过曹操墓地,最著名的是《聊斋志异》中的《曹操墓》一文,不过那是讲曹操墓在许昌城外的河流之中。《聊斋志异》为小说家言,不足引证。
另几则记录都指向漳河河底,康熙年间褚人获的《坚瓠续集》也讲了一个类似故事,说是顺治初年漳河水涸,有捕鱼者见河中有大石板,打开后发现了曹操墓地,几个陪葬的美人瞬间化成了灰尘,“独操以水银殓,其肌肤尚未腐朽也”。
这种清人笔记体裁的记载本不足为信,可是,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晁中辰在18世纪来中国访问的朝鲜学者朴趾源的《热河日记》中也看到了类似记载,笔记把墓葬发掘时间准确定为乾隆十三年,即1748年。
晁中辰对本刊记者解释为何这段材料值得重视:“朴趾源是朝鲜李学派的著名学者,他于1780年和朝鲜使团来中国访问,回国后撰写了《热河日记》,因为都是亲身见闻,所以学术界基本公认其学术价值。”
经对比,晁中辰发现,两文虽然类似,但是显然有很多差别,说明朴趾源并不是抄袭自《坚瓠续集》。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在清初的若干年间,漳河水底可能确实出土过某个巨型墓葬,是不是曹操另当别论,但这个古怪的墓葬出土的时候,在若干年内是时人们的谈资。
这种说法,一直到80年代还没有完全消失,抗战期间在磁县工作过的、后来曾经担任新中国财政部副部长的某老同志曾写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说他当年在临漳、磁县搞过大量调查,对当地名胜很熟悉,“曹操冢被埋在河底,也不是不可能的”。
郝良本解释说:漳河在历史上泛滥多次,加上属于平原河流,经常改道,现在的漳河河道肯定和当年的不尽一样,只是尚未有人对此详细研究。“关于漳河水底的曹操墓葬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听之了。”
这种说法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曹植当年的《请祭先王表》,“欲祭先王于河上,揽省上下,悲伤感切”。不过,该文只是表示曹植无法到曹操陵墓亲祭的悲哀,河流也不是漳河,而是指当时流经鄄城之北的黄河。
现在的河底是大片的庄稼地,据说夏天上游的岳庄水库放水时候,漳河能够短暂地充盈起来。在干涸的河底步行,倒也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在漳河河底看守着挖沙工地的老汉田文中住在自己搭在河底的窝棚里,里面暖气蒸腾,外面放置着几件他从河底挖出来的瓷器,原来河底沙质疏松,就他在这居住的几个月,已经挖出了不少文物,好的被人拿走,破的放在这里没人要。“我不懂,谁拿走就拿走吧。”
这件有黑色花纹的瓷瓶很像是磁州窑的出品,只是已经破烂不成形。看来河底确实埋藏着若干人们所不了解的宝藏。
改变墓葬习俗的曹氏父子
关于曹操埋葬的地址,其实一直在邺城的邻近地带打转,而且各种说法越来越精确,都有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种种说法的流行,是在安徽亳州被确定为曹操宗族墓葬、“许昌说”完全无法成立,而磁县一带又不断出现考古新发现的时候。
近代历史学家邓之诚在他的笔记文献《骨董琐记》里面写道,1922年,磁县的乡民崔老荣在河北彭城镇西15里,挖井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墓葬洞穴,县令陈希贤经过进一步挖掘,发现了石棺、石刻,“所述乃魏武帝操也”。不过邓之诚的记载并不见于当时的报刊,而且邯郸市的文物考古部门核实过这条材料,发现并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所以这条很详尽的记载也没有成为曹操墓的依据。
从三台村往正南,是曹丕当年开掘的灵芝湖,现在这里的地名仍是芝村,据说这里有曹丕之妃甄后的墓葬,可是在芝村的村口几经周折,也无法打听出来任何端倪。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地不管这个坟墓叫“甄后墓”,而叫“皇姑墓”,以讹传讹为曹操女儿的墓地,就在村子西北方向。一堆荒土,旁边是几株白杨,和当地一般的百姓墓葬几乎毫无区别。
文物部门并不认可这个墓葬的准确性。郝良本对本刊记者解释说:因为甄后生前就以美丽著称,加上后人传说的她和曹植、曹丕的复杂感情故事,使她在魏国众多后妃中知名度很高,这个墓葬很可能是后人附会到她身上的。
就在离开甄后墓不远处的北方,又有一处传说中的曹操墓地,地理位置就在临漳县习文乡的北面。这也是在当地文物部门听说的信息,1975年,这里出土过一个规模比较大的东汉晚期墓葬,不过现在去看已经毫无迹象,已经回填了,并且种上了大片杨树林。正在树林旁放羊的老者李文贵告诉本刊记者,1975年挖掘的时候,他还去考古队帮过忙,一打开墓门,就是大片的石头台阶,里面光抽水就抽了几天,后来在这还发现过陶鼎,百姓传说这就是曹操墓,说是曹操想做天子,而又胆怯,所以做陶鼎。
这个墓葬并没有确立墓主身份,早年学考古,后来把重点转为墓葬美术方面的郑岩告诉本刊记者:“这种有鼎的墓葬应该不属于曹魏时代。”
郑岩说:曹操父子确实改变了自汉以来的墓葬习俗。三国时代属于中国人口稀少的时代,多年战乱使中国死亡人数大增,生死之事在人生里变得不那么重大,“厚葬本身就带了孝的观念,而此时的死亡之普遍,使生存观念开始变化,孝的意识也日渐淡薄;加上曹操和各路军阀都曾经为了筹措军费挖掘过汉朝的厚葬墓,所以,曹操是很清醒地觉得,应该改厚葬为薄葬”。
1951年在山东东阿出土的曹植墓确实就可以为这种薄葬做注解,当时考古挖掘是看见了墓砖上的刻文,才确认了这是曹植墓,不过其中出土的文物很少,有少量灰陶制作的灶具,和随身配戴的金器玉器几件,骨殖也不完整,但这是很少能确定墓主人身份的曹魏时期墓葬之一,所以很有价值。
郑岩告诉本刊记者,他去观看过曹植墓,简单的墓室,石圭质地也不好,“其实就是石头”。不过这很符合曹氏父子的观念,不仅曹操反复叮嘱要薄葬,曹丕也觉得,坟墓就是供尸体朽坏的地方,“葬者藏也”,只不过是让尸体默默消失的地方。
他自己的首阳陵在河南洛阳东北,也不和曹操墓在一起,《三国志·文帝纪》里记载,曹丕说过:“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也,岂不重痛哉?祸由乎厚葬封树。”他的首阳陵就很简单,直到他死后若干年,他的郭皇后还要教育亲族,以首阳陵为法。自汉以来的厚葬风俗在曹魏父子这里一改为薄葬,包括幕碑、墓志铭都没有。所以曹魏时代王公贵族的墓葬非常简陋。
郑岩说:这种风气流传很广,在当时与此不同的只有辽阳地区,由公孙氏控制的地方,还有西北河西走廊一带。到了西晋之后,丧葬习俗才慢慢改变。
因为对死亡和丧葬观念的一致,所以曹丕很好地完成了父亲的遗志,他自己的《武帝哀策文》写道,“漫漫长夜,窈窈玄宫”。没有穷尽的黑暗中,幕道深处的暗门关锁,曹操的尸骸进入了那个不为人所知的山阿。■(文 / 王恺) 踏勘西南三国考古曹操高陵疑冢曹操后人悬疑曹操平方公里刘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