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村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少女村长0( 仅仅十几天,白一彤似乎完成了从大学生到村长的角色转变 )

1月14日,清涧县高杰村村委会选举看上去更像一次盛大的节日。大清早,五六十人组成的秧歌队已经在村口载歌载舞:一位老人举着花伞在前边引路,还用陕北腔高唱着有关穆桂英的民歌,后边跟着披红挂绿的村民,踏着锣鼓点一路到村口。巨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女大学生白一彤(乐乐)回村竞选村主任”。白一彤的出现使全场气氛达到高潮,从父亲的越野车上一下来,两名礼仪小姐就给她胸前戴上大红花。村民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纷纷上前握手,白一彤报以微笑。从村口一路走到村委会门前,礼仪小姐紧随其后,举着“打造黄河岸边第一村”的牌匾,锣鼓、鞭炮齐鸣,一个陕北村庄的村委会选举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画面中开始,两台摄像机紧跟着白一彤记录整个场景。“这些秧歌队都是村民自发安排的。”白一彤的父亲白延林满意地告诉本刊记者。

为了给侄女白一彤助威,在县城里当老板的二伯也赶到现场,看到这样的场面后,他说,“孩子下不来了”。

分化的村庄

清涧县位于陕西榆林市东南,与延安交界。从县城一路向东,沿途都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沟壑纵横,一座座村镇就散落在山腰中。大约经过一小时的盘山路,才能到达高杰村,无定河从村里穿过,在东边十余公里处汇入黄河,浑浊的河水在起伏的高原中冲刷出一小块谷地,形成了这个清涧县最大的村落。四周是连绵的黄土高原,山坡上种植着大片枣树,“春天枣林就绿了,到秋天漫山遍野的红枣”。在这个“四围三色一溪通”的村庄中,村民散居在错落的黄土岭中,他们可以骄傲的就是几千亩枣林。

高杰村的发展道路是以陕北枣业兴衰为背景的,“从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村才开始有人种枣子”。当时枣子的经济效益并没有体现,都属国家统一平调,分田到户之后,枣子有了市场。“全村4160亩土地,全是周围的土坡与河滩地。”白福周的窑洞口建在半山,抬眼就是一座高大的土山。他也是村里最早一批种枣子的人,“从1985年开始,整个清涧县有了自发种枣的农户,这里的黄土不适宜种植小麦,河道太深,取水难。各家的地分散在周围一座座土山上,灌溉几乎不可能”。在种植小麦的年代,每亩地产一二百斤,按照当时的价格只能卖到1毛钱,“种红枣就不一样了,1988年的红枣价格就达到1块钱/斤。红枣需水量不大,亩产可以达到四五百斤,现在黄河岸边上好的枣子已经能卖到10元,比种麦子的效益好多了”。市场调节的作用下,上世纪90年代初,高杰村就出现了种植红枣的热潮,到如今,全村80%以上的耕地已经变成枣林。

少女村长1( 一旦脱离工作场景,白一彤又恢复了少女的脆弱和调皮 )

分田到户同时也造成生产单位分散。“我们村人均有三到四亩土地,每户都分散在周围的山里。”白福周指着远处露出一角的山峰,“我们家5口人,20亩地就被分成五六块,最远的就在那座山上,每次下地就要走一个多小时。”村落的组织形态也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虽然村民依然习惯称村为大队,但原先生产队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合作化时代,我们大队有6个生产队,都是根据居住集中的原则统一组织生产”。分田到户后,全村被分解成17个生产小队,“在三提五统和农业税时代,还以小队为单位收钱收粮,到农业税取消,各家的宅基地变动又大,很少有人能分清自己属于哪个生产队了,村民各干各的”。

“单干”带来了村民的分化,最早一批种植枣子的人成为首批富裕的村民,白福周就成为其中一员。他从1985年开始种植枣树,不到两年又进乡镇办的红枣加工厂,在那里学到红枣如何烘干,“能够卖个好价钱”。于是自己回村开了一家红枣加工作坊,当村民大规模种植红枣的时候,他已经收购村民的红枣加工出售了。

少女村长2( 任命新计生主任时,白一彤给不愿担当职务的村民做工作 )

与白福周家的土窑最格格不入的,是一个崭新的电磁炉。“现在电不值个钱。”他轻描淡写地说,而他也是村里最早用上自来水的。早在20年前,他就自费在自家门前打了一口深井,安装上一台抽水机。如今村里绝大多数村民仍然远远没有这样的实力,只能在山下几个取水点挑水上山。

学校教育的变迁使这种分化变得更加明显,村口一座白色的小楼原是村里的小学,清涧县第二中学则建在村中心,“村里的学校教学质量不好,老师不好好管,小学在建成四五年之后招生就严重不足,只好并入县二中。二中的高中部也被撤掉,变成九年义务制学校。可是村里人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都尽可能地把孩子送到县城或者榆林上学”。一个村民向记者诉苦,由于户口限制,到县城和榆林读书需要交几千元的借读费,这笔钱已经超过了普通农户一年的收入。

白福周早就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学,最终几个孩子都成功离开农村在西安等地落户。“孩子上学欠了几万块的饥荒呢。”谈起这些,他的脸上反而是一脸自豪,“好在几个人现在都工作挣钱了。”

全村1200多人,通过上学进入城市的就达到上百人,“还没有一个愿意回到村里”。当问起白福周这样先富起来的人为什么不去竞选村主任,带领大家致富的时候,他摇摇头,“按照县里的标准,像我们这样1200人以上的大村,村长和书记一年的补助只有1600元,而且村里的事情太复杂,不能干”。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是我能力不行,干不了”。

村里,像白福周这样靠红枣加工致富的有五六家,却没有一家愿意参加村主任的选举。村民也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怕这些人上来贪污”。村庄的分化与不信任成了一切矛盾的源起。

“能人治理”的幻灭

从2003年开始,高杰村的选举就不如想象中顺利。白福周也是那次开始进入村民选举委员会任职。“那年完善了选举程序,自由选举候选人,同时取消了流动票箱,可以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民主选举。”

“第一次选举票数就没有过半。”那次村主任的当选者白根深有些遗憾地告诉本刊记者,“差6票就到半数了,结果有8票作废,到第二次选举才选上我。”按照村民当时的标准,白根深属于村里“见过世面”的“能人”,1993年就到省城西安,是村里首批打工者,1998年回到县城,在县城一家大规模的红枣企业担任销售经理。虽然有些波折,但最终仍然当选。

在3年任期中,白根深说他大张旗鼓地开展工作,“首先是‘村史工程’,高杰村95%以上的人都是白姓家族的后代,有四五十人在市里、县城当干部”。白根深希望通过修家谱、联谊会等活动整合市、县两级社会资源,虽然家谱最终没有修成,但在“扶贫开发村”的申请中借力不少。在白根深的任期内,他利用扶贫开发村的30万元拨款,为村民修建5个引水点、3条道路和1个村民活动室,这些也成为高杰村近6年来唯一一批建设工程。

“白根深比较能干,但是从来没有公开账目,村民都开始不满,认为他贪污。他的下一任白礼义则没有做任何工作,正好是两个极端。”白福周比较两任村主任的时候有些无奈。在高杰村,村集体每年3万元的承包款成为所有问题的焦点。

“分田到户后,村里自留了120亩林地,还有5块坝子,每块大概30亩左右,每年村里将这些地承包给村民,可以有3万元的集体收入。”白福周说。由于对白根深不公开账目不满,村民在换届选举中选择了白礼义。“白礼义是个老好人,他父亲在村里很有威望。”在村民对白根深的不满中,白礼义成为新一任村主任,“结果3年来,啥都没干”。甚至白礼义自己也对本刊记者直言不讳,“咱不贪污,也干不了啥”。

两次失败标志着从村内选拔能人的希望完全破灭,白福周第三次进入村民选举委员会时,开始担忧这次的选举。去年9月22日,选举委员会组织了第一次候选人演讲,果然不出所料,“光参加竞选村主任的就有五六个”。“在村民看来,参选的无非是贪图每年3万元的集体财产,要么就是不干事光拿工资。”全村312户,有选举权的选民一共876人,按照“投票人数过半、票数过半”的“双过半”原则进行差额选举,最终产生村主任,结果得票最多的候选人只有129票。从9月底开始,到11月20日全县选举验收前一天,3次正式选举仍然无法决定村主任的人选,“甚至副主任、委员都选不出来”。

白福周总结村民的几个期望是,“首先家里要有钱,不是为村主任的工资来混日子,也富裕到不在乎村里这每年3万元的收入,这样就不会贪污。第二,家里要有好的社会背景,能给村里拉来投资。最好年轻、有能力、思路开放”。白一彤,恰好满足这个日益瓦解的村落对“能人”的全部需求。

19岁的村长

“我们就是看你年轻才培养你。”记者走进高杰村村委会,正赶上村民议事会开会,就听到白一彤大声说着。七八名老人围坐在村委的窑洞里,下首是一个中年汉子,白一彤翘着腿坐在中心。其他人手里都夹着烟,要么缄口不言,要么窃窃私语,冷眼看着白一彤严厉地对那个中年人说话。

“我们选你当计生主任,就是看你年轻,有培养的价值,你看他们。”她用手中的笔指了指周围的老人,“培养他们吗?”

“我比较忙,有时不在村里。”那人嗫嚅着,似乎不敢直视白一彤,“再说,我也没有经验”。

“你是新入门,我不也是第一次当村长?谁生下来就会走,安排你工作就是要培养你,没有合适的才把你选上,有合适的谁找你啊。我们不是让你一个人做,你忙可以给你配个副手,协助你。”白一彤的嗓门提高了,大家议论纷纷,“以后找人要找好,别找出来不想干”。

这时有人出来打圆场,“要不给他找个年纪大一点的协助他工作?”那个中年人才怯生生地接茬,“要不还是我干副手吧”。又经过几个老人推荐,才决定其中一位担任计生主任,被训斥的中年人当副主任。最终白一彤拍板的时候还冲他叮嘱几句,“好好跟人家学,积累点经验”。全场这才松了口气,代表上前在决议书上签字、按手印,任命生效。

可出了村委会大门,白一彤又一扫脸上的严厉,跟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一个月前,她对这里还完全陌生,如今已经可以撒娇般地在中年人身上捶几拳,揪揪老人的白胡子,长期的城市生活似乎并没有让她忘记在村里的辈分,爷爷、叔叔、哥哥称呼得相当娴熟,村里人也直呼她的小名“乐乐”。

仅仅几十天,白一彤似乎完成了从大学生到村长的角色转换。每天清早,她会起床把自己的窑洞打扫干净,把村里的文件、工作记录装进自己的“米奇”挎包里,到村委办公室开会。面对摄像机,白一彤可以表现出超乎常人的镇定,自然地对着镜头洗脸、边梳头边动情地唱着陕北民歌《赶牲灵》。

一旦脱离工作场景,她又恢复了少女的脆弱和调皮。“我小学时候父亲在县城开诊所,后来得罪人又辗转到绥德、榆林,后来我父亲又搬到西安。开始搬到县城的时候,周围人都欺负我和弟弟,说我们是村里人。”谈起这段时光,她甚至抹起了眼泪。白一彤出生在高杰村,两岁时候就跟着父母搬到县城,七八岁的时候曾跟奶奶回过一次村里。父亲白延林的工作经常变动。“我小时候的性格就像男生,中学时候我还带着男生逃课。”白一彤一脸得意地谈起她有些叛逆的学生时代,眉飞色舞地讲起高三时候从学校后门溜出去上网打游戏。

“我爸在十几年前就有了自己的汽车,那时我们差不多是县城的首富吧。”白一彤于是很早就学会了开车,上高中后,家里甚至给她买了一辆车。“我开车很疯的。”她最喜欢的就是驾车在路上飞奔,“有一次晚上拐弯,就想考验一下我的车技,加速、转弯,结果迎面来一辆大巴车,我一打方向盘,撞了上去,车门都被撞坏了。”上大学后,白一彤每月的生活费甚至达到三四千元,喜欢购物、名牌,略显张扬的性格让她有点不合群。“在大学的时候,有次团委组织的学习报告会,我代表我们团支部发言,总共4个发言代表。前边3个讲得让我犯困,到我的时候,我直接上去说,‘前边三位同学的发言已经代表我的意见,我就不多说了,谢谢大家’。”

父亲和村庄

“我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连村主任是什么都不知道。”11月中旬,正在安康学院读大二的白一彤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要我回村竞选村主任,我问,村主任是啥?我爸说,就是村长。当时觉得好玩,就答应了”。一考完试,白一彤就从学校回到村里,“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多年没有变化?”到村民用秧歌队迎接她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感动了”。如今每当有记者问及她参选的精神动力时,白一彤的口吻已经与父亲白延林如出一辙,“出于对爷爷的敬爱,满足爷爷建设家乡的愿望”。

现在几乎每个村民都对白一彤的家族了如指掌:大伯在公安局工作,二伯是清涧县著名企业恒安集团的老板,这些都被村民认为是可以利用的资源。只有她父亲白延林在村民的印象中有几分神秘,没人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也从来不跟人提起。村民只是从白延林每次下乡时前呼后拥的情境揣测着他的背景,绿色的越野车、5个8的稀有车牌也让村民浮想联翩。“别人给我打10个电话我有9个不接,都是找我办事的。孩子上学、车被扣,都要找我。”一开口,白延林就显示自己路子很广。

“这次期末考试挂了两科。”刚从网上得知自己上学期成绩的白一彤向父亲抱怨。白延林对此并不理会,他更关注女儿在村里的表现。他津津乐道的是,网络上对自己女儿的正面评价,“中国乡村的奥巴马”、“中国基层民主第一人”,诸如此类的称号都让他喜不自胜。

“乐乐小时候是在车里长大的,我们几乎每年搬家。”仅在清涧县的几年中,白延林一家就搬了5次,“她从小就特别能适应新环境”。或许出于对女儿的了解,白延林在得知村里几次选举不成后,想到让女儿参选。“我年龄大了,户籍也不在村里。她的弟弟又不满18岁,正好让白一彤竞选。”

白延林似乎胸有成竹。11月20日,他给选举委员会主任白福周打电话,表示女儿要参加竞选。11月25日,白福周路过西安,与白一彤接触。“那时我对村里还没有什么了解,只是根据一些陕北的地理知识谈些看法。”这次见面后,白延林又带着女儿回到村里。一份彩印的竞选手册在12月1日已经发到村民手中,正式提出打造黄河岸边第一村的口号。

村里也迅速做出回应,12月村里连续召开党支部会、村民代表大会和村民大会,讨论是否让白一彤参选。“白一彤开始竞选的时候,我是不同意的。”村里的老支书白清福说,“我担心还是个娃娃,一张白纸,村子别把人家耽误了。”白延林就带着女儿找到白清福,“他爸爸一直跟我说孩子没问题,我才答应”。取得白清福的首肯后,村民对白一彤的支持已经越来越多。“我们到村里才知道好多人家睡的是冷窑,买不起煤。周围几个煤矿的老板都是我的朋友,我就让他们给我捐一点。”“春节前每户发1000斤煤”就成了白一彤竞选施政纲领中的第一项内容。

“我爸爸是个思维非常发散的人。”白一彤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白延林则利用自己的发散思维总结出80条施政方针供白一彤选择,最终白一彤整理出10条,作为自己的竞选宣言。白延林还请来摄像师对候选人选举和正式选举两次全程录像,作为纪录片保存,正式选举时又请来当地媒体做报道。

“把她推上正轨后我就可以退出来了。”白延林说,“我就当她的后勤保障。”白一彤上任后第一次大型活动——高杰村农民运动会,就向村民展示了她的资源整合能力。“过去正月里村民都在家里打麻将,我就想开一个运动会,让大家出来玩。”从策划到实施只用了11天,共有十几个项目,包括投乒乓球、背媳妇、掰玉米等特色项目。白延林请一家广告公司设计制作了会标和工作人员的胸卡,每个项目的第一名奖品是铁锹,二三等奖分别是袜子和毛巾,鼓励奖是挂历。在父亲和二伯的协调下,联通和电信赞助了毛巾和挂历,剩下的奖品则由白一彤的二伯赞助。“有上千人来参加,附近乡镇的都来报名呢。”

高杰村的枣林分布在四周的山中,“北边山上的枣林最多,大概有1000多亩”。村民白治加带着记者去修路的现场,原先山里都是人踏出的小路,每到收枣子的时候就要靠人力抢收,用背篓把红枣运下山,“结果枣子经常烂在山里”。环山路就成为高杰村的主要工程,似乎是白一彤的热情感染了村民,她第一个换上布鞋爬上山。“上学时每个月的零花钱都自己攒着,现在用上了,雇一辆铲车每个月就要花1.5万块钱。”整个正月里,铲车都在高杰村北边的山里将原来的土路铲平、拓宽,几十个村民跟在后边修整路面。

令人惊讶的是,修路过程中所有参与的村民都无偿出工出力,沿路需要砍掉的枣树,村民也不会得到补偿。“只要干部上台能不贪污,把村里搞好就行。”在山的一侧,白一彤为他们描述了另一幅美好的画面,“吸引投资,把旁边的窑洞改造成宾馆,发展村里的旅游业,旁边废弃的小学要改造成敬老院。我们现在已经吸引到100多万元的投资,就等着教育局批准教学楼的改造”。白一彤很少提起的是,这笔投资来自她的堂姑父,她更愿意相信通过公开的招标,可以实现她一个个远景规划,“我希望村民可以扭着秧歌迎接我,也会扭着秧歌把我送走。如果我不当村长,就可以开一家以我名字作为品牌的服装厂,就像香奈儿一样”。■

(文 / 陈超) 父亲少女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