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朴的伟大友谊

（文 / 苗炜）

2002年，我和朴永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或者说结下了梁子。我在韩国看完世界杯小组赛，起程回家，汉城市中心是一片红色海洋，红魔拉拉队正在布置晚上的加油仪式，我心说：“你们瞎布置什么啊，输给葡萄牙你们也就洗洗睡了。”

后来的局势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韩国队不仅干掉了葡萄牙，还干掉了西班牙、意大利，杀进了世界杯的半决赛。我家在北京望京，这里的车牌号都挂着WJ，住了好多韩国人，他们看完比赛就跑到楼下狂欢，叫喊着“大韩民国”，偶尔有中国球迷从家里探出脑袋抗议：“你们瞎嚷嚷什么啊，让不让我睡觉了？”由于中国队的糟糕表现，这样的抗议显得毫无道理。在电梯里，我遇见了朴永南，他五十啷当岁，身板硬朗，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用不流利的汉语说：“看足球了吗？”我装糊涂：“我没看，上次世界杯我看了，1998年那次，荷兰打你们，是5∶0吧？”老朴脸更红了，“荷兰是这个”，他比画小指头，然后竖起大拇指，“我们是这个”。我也跟他比画，竖起大拇指，“荷兰是这个”，然后张开脚丫子，指了指脚丫子上的小指，“你们是这个”。老朴显然被激怒了。“那你们——”他伸出食指，一时想不出指向哪里，在空中晃了晃，忽然指向自己的裆部，“是这个！”他为自己的急智大笑起来。“粗俗！”我说。

老朴是个耿直的汉子，年轻的时候估计也参加过韩国的学生运动，是“愤青”，上了岁数依旧对祖国充满热爱。我们小区门口有好多黑车，有一次，老朴坐车去机场接人，路上和黑车司机聊天，老朴问：“你开的这车是什么？”司机答：“我开的这个是比亚迪。”老朴问：“日本车？”司机答：“是我们中国自己的车。”老朴点头：“嗯，不要开日本车，日本车不好！”司机说：“是啊，德国车好。”老朴说：“不，韩国车好！”司机就跟老朴逗：“韩国车？我没听说过。德国车有奔驰，美国车有凯迪拉克，日本还有丰田，我怎么没听说过韩国有什么车啊？”老朴急了：“现代现代！”这“现代汽车”的洋名字是“Hyundai”，念不好就和“混蛋”混淆了，比亚迪司机一琢磨，我说韩国没汽车，这老头儿就生气骂我混蛋，这不跟日本鬼子老骂“八格”一样吗？这不是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吗？北京司机就是觉悟高，他把车停到路边，扭回头来问：“高句丽是谁的？”老朴说：“这个还有争议。”司机说：“有TM什么争议？你下去，我不拉你了！”老朴也是暴脾气，推开门就下去，司机又不依不饶：“你说长白山是谁的？”老朴说：“是你的。”司机满意地笑了，他把老朴扔在机场高速路上，扬长而去。

后来老朴向我复述整个事情的经过，我说：“是中国人就会顶这个司机！”老朴问：“什么叫顶？”我说，就是支持，“你在北京生活，应该学好汉语，Hyundai，我们说是现代！”后来老朴说“现代汽车”说得就字正腔圆了，因为“现代”接管了北京城里的出租汽车，将富康一水儿换成了“现代伊兰特”。老朴再也不坐黑车了，出门就找出租，北京出租一律染成黄加绿的王八色，有些捷达混在里面，不容易认出，老朴挑剔，非伊兰特不坐。

尽管朴永南的汉语水平有了进步，但尔等怎理解我堂堂上国的微言大义。有一次，我在电梯里碰见老朴，他拖着行李打算回国度假，我问：“您这是回汉城啊？”老朴整理行李，不答理我，我又问：“您这是回‘骚儿’啊？”这次他庄重地点了点头。我接着开玩笑：“日本人最近又说，竹岛是他们的。你是不是回国抗议他们丫的去？”老朴更正我的发音：“独岛！不是竹岛。”我嘱咐他：“抗议是要抗议的，但是你不要剁手指头。”老朴说：“这些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你这样说话，严重伤害了韩国人民的感情。”

每年，老朴都来往北京和首尔之间若干次，2008年底，老朴打算回韩国养老了。他来向我告别，我说：“还是在北京好吧？吃牛肉便宜。你们那里要进口点儿牛肉，农民就上街游行，你们吃牛肉多贵啊！”老朴摇摇头：“汇率！”他伸出大拇指，“人民币是这个！”伸出小指头，“韩元是这个”。我对韩国的经济形势一点儿都不知道，只好劝慰他：“我相信，你们在李明博总统的领导下能共渡难关的，1997年，你们不都把自己的金子献给国家了吗？这种了不起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你家里还藏着金子呢吧？”老朴见我又开玩笑，就不理我了，于是我缓和气氛：“你们的棒球队拿了奥运会金牌！不是世界四强，是世界第一！你们这次在北京奥运会上拿到了历史上最多的金牌！这说明什么？这是你们国力强大的象征，有这么成功的奥运会成绩，就说明没有你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老朴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