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富阳纸的传承难题
作者:葛维樱记者/葛维樱 杨璐 摄影/于楚众( 蔡月华 )
离开富春江围绕的小城,车子只往山里开去,漫山竹林,溪两岸全长三四十里的山坞长满了竹林。雨已经下了10多天,眼前一切都烟雨蒙蒙,像宣纸上的水墨画。蔡家坞就是山上的村子,蔡月华驼着背在一个半开放的纸槽前一张张地淘。后面有一个黑洞洞的用来放料的棚子。黄色的水上下翻滚,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这不是元书纸,这是迷信纸,元书纸我们多少年没做过了。”迷信纸是祭奠用的烧纸。泡料的大水池也黑黄相间,“什么料都可以用,废旧的地板,烂抹布,泡烂了就行”。
“这叫操纸,要是搁旧社会,操纸工可是工钱最高的。”蔡月华是蔡家坞现在唯一还在做元书纸的手艺人。蔡月华的工具看上去几乎是《天工开物》的翻版,一个细竹帘子在水池子里面一张一张地捞,还有把原料磨细的大石磨。
“早上4点起床,4点半开始干活,干到中午,能出这么多。”他手一比,大约20厘米厚的一摞湿纸,一共三摞。他让大家腾出地方,开始踩一个杠杆,手压下来,一踩,那三摞纸上压着的千斤顶就往下一沉,一小股清水从我们脚下的沟槽里流了出去。一边踩一边介绍,“下面的三个池子,看见没有?两个是我的,用来泡料。我的料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泡的是嫩毛竹,要做元书纸的,他们泡的是布头、旧地板”。
“每年收麦子的时候我们最忙,要在‘小满’之前,砍下来3万至5万斤嫩毛竹。”毛竹的嫩是决定纸张好坏最关键的因素,“‘小满’前的三四天,一定要那时候的毛竹,刚刚蹿起个头,第一节上刚冒出第一支‘蜻蜓叶’。”太早的毛竹含水量太高,晚了纤维又太老,所以从前全富阳都造元书纸的时候,那时节是“爹娘死了石灰埋”,要忙到连孝义也不顾的。蔡月华自己加上雇工,走到三四里地的深山里去砍竹子,“1万斤毛竹只能出200个料”。所谓料,就是长30厘米、宽20厘米、高20厘米的竹篾扎成的捆,至于多少料能出多少纸,蔡月华又不说了,“你不是要做纸吧?”
“浸坯”是让料在池子里泡烂,然后是更多“烂到熟”的秘诀,除了石灰,民间说法是用“纯净的人尿”,蔡月华说他现在还用人尿,“到底怎么用?不告诉你”。浸5至20天后,这批料要被煮、晒、拌入石灰、翻来覆去,直到熟透了,就成了原料浆。这个过程,因为产生污染,而且极费时费力,现在大部分手工造纸作坊也都直接买原料浆了。但蔡月华3年前认识的老板告诉他,“要的就是原生态,什么化学原料也不能加,不然仪器一测试就验出来了”。至于浙江老板要卖给谁,蔡月华不愿意说。
( 庄富泉 )
蔡月华之前也和所有的蔡家坞村民一样,做迷信纸,“元书纸‘文革’时还有生产队做,不过改革开放后就没人做了。这个活计太累人了”。浙江老板3年前要从竹子开始做元书纸,“找了好几个人,最后找到我”。蔡月华和妻子都是造元书纸的高手,“我是第19代了,我们蔡家坞,有钱的人就是纸作坊老板,没钱的人就给人家做纸,只不过手艺有高低”。
看起来已经很小的红褐色颗粒,开始往细里研磨。蔡月华可以给人看,或者说大概能看懂的,是后面巨大的石磨,一人高的石磨由电轮机带动,快速运转,发出嗡嗡的噪声,这个过程以前用水车,现在蔡月华雇人专门看石磨。磨到细得不能再细,加到水里,“翻翻看,像不像小米粥?”现代化的工具是,纸槽里的一个泵,可以不断翻滚,使纸浆变得均匀。除了泵和电轮机,蔡月华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唯一帮他的就是妻子巴苗娣
( 庄富泉厂里的老师傅庄关福从事造纸行业已近 50 年 )
蔡月华在寒冷的室外抄纸,妻子在温暖的晒纸坊里,把一张张纸贴到热钢板上。用一个毛刷子刷几下,纸上的褶皱和气泡就完全平了。巴苗娣这天的工作进度比丈夫还要快,她用指甲一剃,整张纸都下来了,快得让人看不到指甲的动作。“有没有加化工原料,特别简单。”她简直是个魔术师,拿出一张废掉的元书纸,撕下一片,点燃,纸瞬间烧完,只留下一条淡白色的痕迹。她说:“你随便烧任何纸,只要加了东西,都会烧出黑色的灰。”
这样忙碌的成果,一张纸被老板收走,夫妻俩可以得到0.55元,“老板只管收纸”。一天的出纸量在1200张左右,夫妻俩在村里过得并不算富裕,“儿子女儿都结婚了,我们的负担小多了”。蔡家坞进山的路上有很多三层的新式小楼,“那些人都在外地造卷帘门发了财,真正赚钱的怎么可能是做纸的人呢?”不过夫妻俩对于元书纸很有信心,“我们国家现在都是进口木浆,木浆那么贵,为什么不好好利用竹浆呢?再说,俄罗斯的人均GDP已经快达到5000美元了,人家为什么还要破坏自己的环境?俄罗斯已经说他们明年就不会再卖木浆给中国”。■
( 华宝斋印制的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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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庄富泉
庄富泉的妻子称他为“纸的发明家”:“任何一种纸,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做的。”
( 蒋山 )
纸的优劣很大程度取决于纸浆。富春江宣纸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庄富泉有些内向,不太善表达,只有谈到纸浆时候,话才多起来。讲到高兴处,他会突然出门,拿来一块薄薄的纸板:“这是日本最早的纸,也是竹浆的,如果我复制出来,日本人有多少要多少。”庄富泉的妻子称他为“纸的发明家”:“任何一种纸,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做的。”
大源镇生产的手工纸主要有三种类型:元书纸、迷信纸和宣纸。元书纸的颜色要比宣纸黄,不易虫蛀。庄富泉说,宣纸千年不蛀是假话,因为里面含有米浆,元书纸保存的时间要长一些。庄富春拿出庄家村1962年生产的元书乌金纸,不蛀,并且有史书记载的“手叩有音”。同样是竹浆制成的元书纸还有奥秘:甜毛竹的竹浆会蛀,苦毛竹不会。初中毕业后,庄富泉到生产队学做纸,那时生产队主要生产迷信纸和元书纸。直到70年代末一个偶然的机会,浙江美院的徐老师来到大源镇的庄家村,他告诉村民,做元书纸不赚钱,可以去做宣纸。当时,书画业正在复苏,市场上宣纸紧张。庄家村的几个村民到安徽考察回来后,信心大增:“安徽操纸要两个人,我们一个人就能做。”
安徽宣纸以檀皮为主要原料,这种材料富阳没有,大家便就地取材,用毛竹漂白造纸。“我把造出的宣纸送给书画家检验,他们用着合格了才算数。”经浙江美院的鉴定,富阳陆续开始生产竹浆宣纸。“毛竹采不好,要影响两年的生产。”庄富泉解释说,毛竹分为大年和小年,如果大年没有采集好原料,小年是没有原料可采的。
1987年,出于环保的考虑,竹浆生产不再被允许,已经承包了庄家宣纸厂的庄富泉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出路。“我抽烟时候,发现烟纸写字渗墨效果很好。”庄富泉于是到浙江最大的卷烟纸生产厂买了两件卷烟纸回来试验,发现里面含有麻和龙须草的成分。“龙须草浆可以在四川、湖南、湖北等省买到,卖纸浆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是用来做宣纸的。”
庄富泉生产的宣纸大部分都销往海外。中国还没和韩国建交的时候,庄富泉的宣纸就取道香港地区卖到了那里。他说:“我们基本不做国内的生意,只是一些书画家少量订购,国外的订单很稳定。”
庄富泉的妻子一边开着奥迪,一边说是挖冬笋的时候了,“原来穷的时候,一年都靠山里的竹子吃饭”。1981年,庄家村实行分槽到户,形成了独立运作的家庭作坊。庄富泉从中找到了商机,各家各户都在造纸,但没有销路,庄富泉就把各户的纸搜集起来,统一销售到美院或各地的文房四宝店。庄富泉负责在外销售,妻子则在家乡收纸发货。
早在70年代末,庄富泉就知道了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地区有宣纸的需求,他通过有关部门向国外送纸样,“连着送了好几年,终于等来了订单”。庄富泉的妻子说,“从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电冰箱什么的都有了,可以说是我们村的第一家”。上个世纪80、90年代,庄家的生意一直很好,庄富泉任厂长的富春江宣纸厂也成功转制为民营企业。但是,近几年市场的变化和环保压力令庄富泉面临新选择。他妻子指着沿路的白板纸工厂说,原来宣纸的利润是最好的,现在是最不好。今年,原材料价格涨了100%,生产纸浆的厂家也因污染严重而大部分关闭。庄富泉只能寻找一些还在偷偷生产的家庭作坊收纸浆,成本大增。
操纸工人的来源也是问题。操纸不但需要力气,还需要技术和感觉,操纸要薄厚均匀,过厚原料浪费,过薄难牵难晒影响纸的质量。庄富春说,100张纸的重量大约是5斤,行家不用称,手一摸就知道几斤几两。学操纸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庄富泉厂里的老师傅说,自己十几岁就跟爷爷学做纸,整个流程都跟过,最难的就是操纸。
“我们现在都从江西这样比较贫穷的地方招人。”当地的年轻人不再愿意学习传统的技艺。他们去读书了,“我们把人招来后,请老师傅教,然后用高工资留住他们”。庄富泉给操纸工的工资是每月2500到3000元,高于在别处打工的工资,也高于整个手工纸流程中的其他工种。■
奢侈线装书制造者蒋山
华宝斋的古籍书完全走顶级纸品的路线,绝大多数订单只印500册,甚至最少只印20本。
富阳纸近些年的出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华宝斋。“若论中国最好的纸,那还是安徽宣纸,绝大部分顶级宣纸都出口日本了。富阳纸由竹浆制造,原料采自满山竹林,成本低,纸质适于印刷。宣纸是书画专用纸张,纤维太长,泼墨的效果好,印刷却会渗漏。”因此,雕版印刷的手工线装书,只能由富阳纸制造。华宝斋的总工程师朱天锡说,他正在负责制作《中华再造善本》的二期工程,这个国家财政部投资2亿元的项目,最终成品是,200套线装书,不标价格,分送给各省级图书馆、大学,其余由文化部决定去向。“光华宝斋的制作成本就达到了1400万元,还不包括参与编撰的大师们的人力劳动,你说这样的书,我们能不用纯手工的纸和最精美的雕版印刷吗?”
蒋山刚从上海回到富阳,年底是他最忙的时候,“礼品旺季,我们有很多关系需要走动”。蒋山只有34岁,他父亲蒋放年80年代自己建起了富阳纸作坊,后来因为承担起中华书局、上海古籍等多家出版社的用纸任务,逐渐扩大了生产规模。“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不是那些车间、资金和设备,父亲靠自己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就是我继续的本钱。”华宝斋的古籍书完全走顶级纸品的路线,“除了重点文化项目,我们只接一些特殊订单,比如国礼,或者政府专用礼品。”除此之外,华宝斋有多套线装的古籍善本和国家领导人的文集。
华宝斋在富春江边,论地理位置离杭州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来客众多。华宝斋是国内最大的生产古籍线装书的厂家,但若看到他们的造纸厂和印刷车间,会觉得不过是中小企业规模。“古籍的纸张和制作,市场非常小而高端。”华宝斋的每一张纸,都用富阳纸最原始的工艺制作,华宝斋一共有30个纸槽。在纸槽边不断捞的就是“操纸工”。这个工序是富阳纸的关键。
一个师傅的录音机里放着越剧《珍珠塔》,里面家长里短的对白让师傅听得合不拢嘴。所有操纸工的背都是驼的,池子里都是白色的冷水,在气温0摄氏度左右的车间里,唯一取暖设备是一个电饭煲里不断烧开的热水,手冷得动不了就泡在热水里,然后再继续捞。一捞一张,一张工资0.075元。华宝斋自己造的纸只供自己印书。因为造纸浆的污染太大,华宝斋大部分纸浆只能从河南的一个专门纸浆厂购买。“回来以后再自己勾兑,加入各种配料。”蒋山说,“我去年从山上买了3万斤毛竹,但是做浆确实是个问题。富阳虽然是全国的白板纸基地,但对于污染的控制还是不错的,第一就是不让造纸浆,而且政府花钱建污水处理厂。”但是对于正在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富阳手工纸制作工艺,“我们还是需要一批自己做的东西”。蒋山说他希望所有环节都恢复成古代的工艺,但是目前很难达到。“政府就算为你一个厂家建个污水处理厂,可是处理费用高昂,我们还是吃不消。我们这种企业,单纯追求利润是肯定比不上其他那些企业的,做文化产品,利润是有,但不可能一夜暴富,从产值上看,我们可能还不如一个浙江的乡镇小厂。”
“古籍线装书的市场就这么大,有多少人愿意花3000多块钱,买一套线装竖排繁体字、在列宁格勒出版的《红楼梦》呢?我们接过绝大多数的订单只印500本,甚至20本。好的孤本善本,我们费尽力气才能得到翻印权,翻印完了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但蒋山对父亲蒋放年仍然极推崇,他说:“从经济学的角度,他等于拉长了企业的产品链条,增加了富阳纸的附加值。” 难题传承富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