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个环球大学

作者:苌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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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世界》 )

《小世界》是英国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戴维·洛奇(David Lodge)于1984年发表的一部小说,以前有重庆出版社非授权的中译本,最近又由译文出版社翻译出版。它生动描述了一个西方的学术江湖,主角们是一群活跃于西方学术界的学者,受过优秀教育,智力过人,精力旺盛,在各自的学术领域有一定造诣,也因此得以踏入这个江湖。

这是一幅西方学术界的群像谱。一旦踏入这个江湖,没有人再认真做学问,而是搞帮派,拉关系,通过各种手段提高自己的学术地位,最大效益地享受这地位给自己带来的好处——环球旅行,艳遇。满世界飞来飞去,熟人们经常碰见,所以感叹“世界真小”。“小”还有一层意思,指他们的眼界——这些学术上的精英们在世俗社会中很容易被满足。表面上为了学术交流,实际上追名逐利,寻欢作乐。他们中,有家庭生活不甚幸福的斯沃洛教授,所以给自己安排了许多出差。斯沃洛教授没什么能耐,就是运气好得令同行嫉妒。参透人生的人会相信,运气来得比实力重要。很多人不愿面对这个现实,是因为想到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的努力能控制的,是很可怕的。因此就有对斯沃洛教授嫉妒到得了忧郁症的登普西,整日对着一台可以实现人机对话的电脑倾诉人生(所谓会对话的电脑,就是会说一大堆废话式的反问句)。有追求出人头地的扎普教授,非常脸谱化的美国人,保守、信奉当时美国文艺批评界流行的解构主义,拿着一份讲演稿,大小会议通吃。经历过一次绑架事件后(而他的女权主义前妻还和绑架者讨价还价),发现如果以死亡为终点回溯,解构主义就是个屁。有过着百万富翁生活的马克思主义者、女教授富尔维亚,在解释如何使两者和谐起来时说:“既然无论我和我丈夫是穷还是富,都无法改变‘资本主义最后阶段的矛盾最终将导致它的崩溃’这一历史进程,那我们还不如富一些,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知道如何怀着尊严去扮演的角色,而要穷得有尊严,像我们意大利的农民一样,是不容易学会的事情。”

小说围绕两条平行线索,借鉴了亚瑟王圆桌骑士的典故,书中人物都在寻找自己的圣杯。一个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打算设立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一职,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担当,使尽浑身解数展开竞争,表面上水是平的,但下面已是暗流涌动。另一个是青年学者珀斯对年轻美貌的在读博士生安吉丽卡的追求,每一次看上就要成功了,但最终是镜花水月。他们是唯一常在湖边走,但没有湿鞋的两个人。

小说中穿插了文学典故,新潮文艺理论,对文艺批评的看法和对人性、宗教、婚姻和爱情这些人生古老命题所做的独到分析。这是本讽刺小说,洛奇发挥的英国人幽默的本性,才最令人叫绝。斯沃洛教授去土耳其参加会议,接待的人说,这里时有枪击案发生,于是在从机场到酒店的一路上,他不断莫名其妙地突然弯下身子躲在驾驶座后面。去参观清真寺,人家告诉他应该对该国的宗教表现出敬意,前面一个人绊倒了,他也一下子像穆斯林做祈祷那样趴在地上。学校请他就文学和历史,或文学与社会,或文学与哲学、文学与心理学做个报告,但电传翻译错了,于是他准备了一个“文学与历史与社会与哲学与心理学”的演讲稿,搞得土耳其人以为他很博学,其实是讽刺一些人万金油般的学术态度。

“会有这样的时刻,个人不得不屈服于时代思潮,否则就被推出活动的中心。”扎普教授说,“这个时刻在1975年来到了,那时我不断收到去最出人意料的地方参加关于简·奥斯丁200周年纪念的研讨会邀请,发现半数的发言人都是我读研究生时认识的熟人。世界是个环球大学。美国运通卡已经代替了图书馆卡。”吸引学术权威参加的秘诀,是异国情调的举办地点,五星级酒店的住宿,头等舱的飞行(在当年还有协和飞机),许诺他们可以带一个旅伴,安排的旅游时间一定多于学术讨论时间。

世界是个环球大学1( 戴维·洛奇 )

我们的学者发现,他们现在正过着这样的生活。一位中国名牌大学的教授说,这和整个国家的造势运动有关,大学需要举办这样的活动给学校造势,学者们需要参加这样的活动给自己造势,高势头带来既得利益。他的同僚们经常以轻松的口气提到这些会议,要么说“学者们到了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必然要腐败”,要么说“会会朋友”。学术研究是顺便的事情,怎么拉赞助把活动搞得风光才是头等重要的事,名牌大学依附企业和商业上取得成功的校友,即便那种靠会务费赚钱的会议,如果想去参加,会务费可以轻易地从科研项目资金中申请到。唯一比英国还江湖的是,身在其中者,没有人有勇气或能力,写这样一本小说。

专访戴维·洛奇

戴维·洛奇1935年生于伦敦,早年就读于伦敦大学,伯明翰大学博士,英国皇家文学院院士,以文学贡献获得不列颠帝国勋章和法国文艺骑士勋章,从1960年起执教伯明翰大学英语系,现为该校现代英国文学荣誉教授。

三联生活周刊:能谈一下《小世界》的创作背景吗?

戴维·洛奇:《小世界》的故事确切说发生在1979年,我产生写小说念头的时候,还是伯明翰大学英语文学的教授。那年夏天,我去参加两个国际会议。两个会议的时间紧挨着,第一个在苏黎世,是关于詹姆斯·乔伊斯的研讨会,参加者是几百个来自世界各地的乔伊斯学者。然后,我从苏黎世出发,去耶路撒冷参加另一个规模稍小一点的会议“叙述思想和小说的诗性”。这两个会议的地点和形式都很有代表性,成了《小世界》灵感的来源之处。当时,我注意到一种现象,我管它叫“环球大学”。现代科技的发展,助长了一种亚文化的兴起——学者们坐着喷气式飞机满世界参加国际会议。异国情调的迷人地点,五星酒店和头等舱待遇,安排的旅游时间一定多过学术讨论时间,伴随着这种嘉年华式狂欢的是,他们学术地位的提高和由此带来的爱情冒险。

三联生活周刊:珀斯和安吉丽卡是小说中唯一没有被那种不好的学术风气腐蚀到的两人,他们的出现有什么寓意吗?

戴维·洛奇:的确,珀斯(Persse)的名字来源于我们中世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珀斯法尔(注:Persival,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中,最后寻到圣杯的三骑士之一,以单纯著称)。他总是在寻找,寻找爱情或什么。安吉丽卡的名字则来自中世纪浪漫派骑士文学作家阿里奥斯托的小说《疯狂的奥兰多》中女主人公,是奥兰多疯狂追逐的对象。她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丽丽代表了传统浪漫文学永恒的主题,她们给人一种轻浮的假象,但最终证明是无辜的。而她们的孪生身份,让我在解释中可以自由逆转。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出版有20年了,那以后英国的情况有所改变吗?

戴维·洛奇:国际性学术会议仍然风行,而且这个网络的覆盖面越来越广,所以《小世界》仍然为那些频繁参加国际会议有相似经历的人津津乐道。但如今我参加的会议,以我所见,那种在70年代末伴随着所有人的幸福感和享乐主义好像蒸发了。一部分原因是,需要长途飞行的国际会议随着新鲜感消失,它的吸引力也消失了。互联网和数字通讯把世界缩得更小了,也使得这类会议失去了意义。还有一个不好的变化是,学院生活变得更加官僚,所受控制更多和比以前更难得到资金保障。学者必须能够证明这些旅行是真正必要的,才有出席参加的机会。

三联生活周刊:后面这个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戴维·洛奇:这在英国特别明显,1979年撒切尔夫人当选后,改变了不列颠的社会和经济气候。她的政策把学院推向守势——学院转而像经营企业一样经营自己。没有效益的学术项目被削减,对人力资源和设备的补充谨慎而行,实际上她结束了学院的黄金时代。所以当《小世界》在1984年出版的时候,已经有些不合时宜。我所讽刺的那种学术阴谋,各个学校在文艺理论上形成的竞争还存在,但那种轻松的派对气氛,嘉年华式的狂欢却再也不可能有了。学院生活又回到严肃、晦暗、行礼如仪的样子。尽管我的很多同事被小说逗得大笑,但这小说也被嘲笑他们生活方式轻佻浮夸的老派守旧的敌人利用。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又写了《好工作》,关于撒切尔主义对学术和工业的影响,高等教育危机,经济动荡,劳资矛盾,所有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丢了工作。在那里面,高校教师成了具有奉献精神,工作兢兢业业的榜样。 大学环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