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赵炎说马季

作者:苌苌

姜昆、赵炎说马季0

( 姜昆 )

2月20日上午9点到10点之间,赵炎正在前往总参工程兵招待所的路上。前一天晚上,马东给他打电话,他主持的《挑战主持人》栏目正在为元旦特别节目做准备,其中一个主持人要说一段相声,马东对赵炎说:“赵叔叔,您能不能帮个忙,指点一下年轻人。”赵炎看完本子,认为的确有些地方可以在排演中改进。到了工程兵招待所,赵炎接到王谦祥的电话声音急促:“你在北京呢吗?赶紧过来,先生……可能不行了。”

赵炎在路上打电话给马东,马东已经接到他叔叔打来的电话,正在往天通苑赶。问起赵炎是否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他顺嘴说见到了,半秒钟后醒过梦来,不无遗憾地说,“不不,没见到”。赵炎赶到昌平中医院,抢救已基本结束。

就在当天下午,马季还准备接待一个美国老朋友的拜访,最近刚来到北京的中国美国商会会长,是个相声爱好者。然后他和赵炎打算到门头沟去,他们正在策划一个反映新农村题材的节目。一切回想起来,才发现之前就有些不好的苗头。

前一天晚上的聚会上,马季就表示“有点累”。再早,大约一个月前,他对赵炎说去医院做过检查,好像有血栓。一周前,他告诉赵炎,打算在家过完元旦,1月10日住院,病房都订好了。赵炎听了就着急说:“别介啊,下周就去吧。”于是就改到12月25日那一周。没有强迫马季马上去住院,给周围的亲友留下了永远的遗憾。1986年,马季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是在湖南长沙,参加潇湘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笑破情网》的拍摄,他的徒弟赵炎和刘伟作为片中主要演员都在他的身边。“当时医疗条件不好,下了三回病危,都给抢救过来了。”刘伟说。

马季被送去抢救时,身上只穿着短裤。在等家人回家拿衣服的时候,刘伟等其他弟子也陆续赶到。他的夫人给他穿上棉毛裤和长袖T恤,医生说先用不着再穿了。然后大家商量转院,决定转到善后设施比较好的中日友好医院。在路上,赵炎给广播说唱艺术团做了汇报,马东给马季的大弟子同时也代表曲协的姜昆打了电话。到这天中午,“马季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占满各大娱乐新闻网站的头条。

姜昆、赵炎说马季1( 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为马季设立灵堂 )

赵炎的眼睛红肿着。从接到报危电话到在说唱团的会议室接受本刊采访,过去的20多个小时里,他没怎么睡觉。马季的灵堂之一在复兴门2号院内说唱艺术团小楼3层,12月21日中午,已经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花圈,姜昆、赵炎、冯巩、刘伟、笑林等徒弟站在遗像一侧,向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致谢。另一个灵堂设在马季在天通苑以北的新家。“于老师哭着和我商量,说‘先生一辈子这么辛苦,新房子盖好了都没住过,你们不能考虑把灵堂搭在新家么?’”赵炎说。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说唱团里最年轻的相声演员是郝爱民,已经30多岁了,马老师就想招一些相声事业的接班人。国家特批了两个名额,面向全国招生,哪儿的人都能调,最吸引人的,是可以解决户口。”赵炎回忆说。马季千挑万选来的两个学生,就是赵炎和姜昆。同是北京人,同是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文革’开始后,相声成了被禁锢的艺术,侯宝林、刘宝瑞,郭启儒等老一辈相声艺术家都去了干校。那时文艺的重头节目,是每年‘五一’和‘十一’的游园晚会,所有节目都要经过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审查。1973年,马季创作的《友谊颂》,出人意料地通过了审查,我们后来开玩笑说,可能审查的时候,江青同志上厕所了。”赵炎说。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马季和唐杰忠合说的《友谊颂》通过电波的传送,给了全国一个很强的信号:可以说相声了!

接到马东打来的电话,是10点20分。姜昆形容“就感觉,天塌下来了”。他直接去了中日友好医院,等了一会儿,载着马季遗体的救护车到了。“知道他有心脏病,也知道这种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但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姜昆说,“头一天还在说话聊天,前两天还在一起商量事,一个月前,我女儿和女婿从美国回来探亲,马季来我们家,和他们一起照了相。想不到会走得那么快,什么都弥补不了,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马老师从来没当面夸过我。”姜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可我在许多电视节目中听到他表扬我,说‘我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姜昆’。我觉得他对我的期望特别大。70年代我跟着马老师学相声,后来他让我自己发展,我说‘为什么啊,跟着您多方便啊’。马老师说,不行。到我30多岁的时候,说唱团团长他不当,让我当。我说我干不了,他说你必须干。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往前推我,一次又一次把我搁在一个更高的栏杆上。那个职位我颤颤巍巍地干了10年,我写的相声他几乎没有说过好,一开始总是说我还需要努力,到了1986年,他说:‘姜昆你的相声写得有点像样了。’到《虎口遐想》的时候,他才点头说:‘这个像个相声了。’他经常批评我。我搞网络,他说‘你不务正业’,但他又叫我拿来给他看看,其实他关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我接任曲艺研究所所长,他对我说:‘这个职位不好当,但你别忘了,继续写相声。’”

赵炎给马季做捧哏,第一个相声是《白骨精现形记》,当时“四人帮”刚倒台不久。赵炎第一次和马季合作很紧张,生怕演砸了。他一直记得马季在演出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别怕,有我兜着呢!”这句话贯穿了他们以后的师徒关系。

“我们这些徒弟,为什么都在他灵前磕一个头?就因为我们在认师父的时候,他不让我们按任何这种旧的形式来。”姜昆说,“我是马季的学生,可他让他儿子叫我叔叔,管我爱人叫阿姨,其实我和马东应该是兄弟辈儿的。”赵炎说,到了80年代,拜师的风气兴起来,比他和姜昆晚的那些学生都提出来要拜师,可他和姜昆都没拜过,于是才办了个“谢师会”。

“马季在艺术上很较真。”赵炎说,“他总是说,好相声需要磨合,用我们的行话叫‘撞’。他曾经跟我讲过一个例子,说的是侯宝林大师有个撒手锏节目,叫《戏剧杂谈》。在这个学京剧吹腔的段子里,有句台词,说:“他吃饱了。”侯先生磨合磨合,改成仨字:“他饱了。”最后又磨合磨合,改成俩字:“饱了。”“他用这个例子告诉我们一个相声精品要能经得住舞台的考验。”

“马季对新中国相声事业有三大功绩。”赵炎说,“第一,他能自己给自己创作段子。原来的老艺术家,可能是限于文化基础或者当时的风气,只要把传统段子背会了,就觉得没必要创新了。马季能成为演员兼相声创作家,有个很优越的条件,就是经常要去中南海演出,然后就经常遇到命题作文。那时候,外交场合多在北京饭店,对面是东单体育场,当时的外交部长陈毅有一次从饭店楼上看对面打球,场内秩序乱哄哄的。晚上他到中南海听相声时,就说:“你们就不能写一个维持公共秩序的相声段子?‘命题作文’一出,拿回去马上就得写,写得好与坏那是另一回事儿。反攻大陆了,艾森豪威尔叫嚣了,反苏了,都会被问到‘你们能不能配合这个形势写个节目?’这使马季锻炼得很能写,是个高产作家。第二,他创出了一条歌颂的路,比如《四字歌》、《建筑英雄谱》都是歌颂的,还有50年代写的《找舅舅》、《游击小八路》等。当时在曲艺界引起很大争论,很多人反对,是因为相声的根本属性就是讽刺,不应该歌颂,说他非驴非马。后来老舍先生给说了句话,说‘非驴非马那是骡子呀,劲儿更大’。第三就是创新,他吸收了传统节目的表现手段,甚至结构,把现实主义的内容糅进其中。所以说,他是个承上启下的里程碑式的人物,在他之前,老艺术家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身上有很多旧的东西,而马季的相声,则让人感觉清新又亲切。”

“马季的相声最大的特点,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字——新。思维新,作品新,语言新,表演新。”姜昆说,“相声演员应该继承传统,但如果没有创新,不会成为时代的宠儿。马季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新生活需要歌颂,相声不但能讽刺,也应该能歌颂。马季创作的300多个作品,把相声和时代结合在了一起。《找舅舅》写的是包头这个新兴工业城市的变化,《打电话》针对当时社会不良现象,当乒乓球第一次获得世界冠军的时候,他写了《三比零》,登山健儿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玛峰的时候,他写了《登山英雄赞》,社会主义发展时期,他创作了《女队长》和《画像》。他的作品记载了这个社会转折时期的每一个印记。”姜昆说,“他自己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他请老师到家里给他讲唐诗讲宋词。他对新生事物永远保持着好奇心,《友谊颂》里用了斯瓦西里语,或者用排比的句子,‘白菜花谢了萝卜花开了,油菜花谢了菠菜花开了,韭菜花谢了茄子花开了’语言很美也很清新,我后来写‘厂房大厦在我们眼前升起,新房大厦在我们脚下出现’就是学他。另外还因为他热爱生活,又特别能够潜心深入生活。在农村一住,就住俩月,为创作作品与一个英雄人物接触,一接触就是半年,在一个地方开座谈会,能开四五次。他一篇稿子写开头就能写50遍,有很多次,我从纸篓中把他扔掉的废纸捡出来拼好,他的手稿现在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贝。”

姜昆说:“有人说马季不会讽刺,只会歌颂。可是当粉碎‘四人帮’,相声艺术真正得到解放以后,他立刻写了一大堆讽刺题材的相声。他经常说,我们这代人一定要‘见大不小,见小不大’。就是见到大人物不要畏缩,见到小人物不要傲慢。马季对旧的东西深恶痛绝。他曾经有句话‘我喜欢相声,但我不喜欢说相声的人’。说出来后挺伤大家的,但其实他说的‘人’是带引号的,是身上带有‘三俗’的人——就是庸俗、低俗、媚俗。” 马季曲艺相声姜昆北京相声赵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