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一个家庭的悲喜剧

作者:阿润

寻亲:一个家庭的悲喜剧0当年被抢走的小儿子李勇找回家后,父亲张明发痛苦郁结多年的心情终于得以舒解

“抱人政策”

邹玉花是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下把二儿子生下来的,熬了10个月,终于熬到了这一天,她甚至有一点窃喜。就在一年多前,怀孕7个月的邹玉花被村里管计生的干部带去医院引产,“那也是个男娃”。这段苦涩的经历让她从怀孕就开始害怕,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界。终于,在1983年5月的一个晚上,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头上有双旋儿。

当时全国正大力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尤其是四川这样的人口大省,政策执行者们也有压力,口号喊得简单粗暴:“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事实上的做法也是如此,因为超生,有人被没收了承包地,丢了生计的来源,有人被扒了房子,家具被搬走。更有不少妇女像邹玉花这样,在生产之前,就被强制堕胎。

邹玉花的丈夫张明发是村里的干部,他努力捕捉计生干部的态度变化,很乐观地和妻子说:“这一次她们没有再拦着,谁也没有说什么,政策应该是放松了。”过了出生这一关,两口子心放下了一半。此时他们的大儿子已经3岁了,整天乐呵呵地逗着还在襁褓里的弟弟。

而之后的种种状况证明,张明发想得太简单了。孩子还没出月子,村里的大喇叭通知他抱着孩子去一趟乡政府。两个人在家里坐立不安,“肯定是超生的事情”。刚刚出生十几天的孩子哇哇哭着,张明发抱着他,慌里慌张地赶到乡政府。

寻亲:一个家庭的悲喜剧1李勇回家看望父母亲人,母亲邹玉花高兴地做起团圆饭,哥哥也在一旁帮忙

内心里一直期盼的相安无事自此被打破,等着他的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为了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简阳全县实行的新政策是“抱人”,超生的孩子要抱走,分配给单身汉或者不能生育的家庭。张家成了老君井乡第一个撞在新规定枪口上的家庭。

身体还很虚弱的邹玉花在家里焦虑不安地等着。而另一边,张明发在乡政府的干部眼里成了一个犯错误的人,村干部的身份被撤销,在大喇叭里做了检讨。而“抱人”的说法乡里紧咬着不放,他请求组织让孩子回家:“刚出生十几天的孩子,万一饿死了怎么办?”

寻亲:一个家庭的悲喜剧2李勇(左二)一家的到来,令父母兄弟脸上时常漾着灿烂笑容

这个理由打动了乡里的干部。这糟糕的一天,老实巴交的张明发接受了所有的指责和批评。“那个年代,一个人去对抗政策,太难了。”惊慌回家的一路上,唯一感到宽慰的是,他把孩子安安全全地从乡政府抱出来了。

邹玉花等到了傍晚才看到丈夫抱着孩子回来,第一次听说“抱人政策”。她本以为孩子生下来了,检讨、没收、罚款这些惩罚措施就足够他们“反省”了,“把孩子抱到别人家?”她慌了神。邻居们最少的都有两个孩子,只有他们赶上了政策最严的时候,没有经验可以参考,接下来怎么办,谁都没有想出好法子,只好把希望再寄托于“政策放松”。他们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华勇,滑脱过去就勇敢”。邹玉花解释说:“能幸运地抱回家,是逃过了一难,之后要勇敢地生活。”

5个月之后,乡党委书记吴太章把张明发叫去乡政府谈话,就像是没有落地的另外一只靴子,他们心里一直是不踏实的。吴太章给他两个选择,“罚款或者抱人”。张明发选了罚款,他觉得,不管罚多少钱,如果这就能把孩子留住的话,也是个划算的选择。乡里的计生干部沙沙地在纸上计算出一个数字,“1601元”,三天之内交清。

拿出所有积蓄,还有1000多元的缺口。两口子虽然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但从来没向别人借过钱,这一次为了留住孩子,想了不少人选,当时乡里的干部月收入也只有30元,大部分人都一穷二白,张明发最终硬着头皮去找了邻村的村长,对方卖了几头猪,给他们凑了600元。没等到规定的三天的时间,他就揣着整整齐齐的1601元钱找到吴太章,把孩子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整整齐齐地写下来,等着办户口。

上了户口的第三天,50多个人突然出现在村里,把张家附近7家人的砖房、土房团团围住,不允许进出。毫不知情的张明发和邹玉花当时已经卸下了心头的包袱,觉得交了钱总可以安下心来抚养两个孩子了,接近6个月大的华勇已经能咿咿呀呀地喊“爸爸”了,“还不会叫妈”,这让张明发格外得意。直到被人敲开了家门,两个人才在惊恐中相信,“抱人”的噩梦根本没有过去。

贾家区(后改为贾家镇)公安局的警察、计生委的干部加上乡里、村里的干部们都来了,其中有不少是张明发以前共事的同事、朋友,一下子都成了来抱走孩子的帮手。唯独没有来的是,让他选择抱人还是罚款的吴太章,之前得到的承诺在这样的阵势下显得很苍白,他想据理力争,“既然让我选择了罚款,就应该按照规矩办事”,但是“人那么多,也不敢抗争”。

邹玉花哭着给她的小儿子华勇喂完了最后一次奶,计生委的干部就把孩子抱走了,夫妻两个人追着队伍跑了一里路,但根本没人搭理他们声嘶力竭的哭喊。那是一个充满绝望的下午,他们成了全乡第一个因为超生被抱走孩子的家庭,悲情地起着警示别人的作用。

不久他们听说乡里有了第二家被抱走孩子的家庭,但是三个月之后就抱了回来,张明发说,那是一个父亲之前在乡里当过干部的家庭,“抱人对他们来说就是走一个过场”。但对于他自己的家庭,那是实打实的灾难。

“找人有罪”

亲戚朋友拥到家里和他们一起哭,可是,哭完了孩子也不可能自己找回家来,等到悲伤的情绪发泄过一轮,两个人又开始想办法。找关系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对管计生的干部有怨气。“况且,就算真是跑去求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帮忙。”当时27岁的邹玉花在家里是拿主意的,她给丈夫的任务是:“找不到孩子就不要回家。”

“孩子一定在简阳县境内。”张明发打听到的消息是,“国家的政策从来没有‘抱人’这一说,这是县里自己的政策,只要找遍简阳所有的乡镇,孩子肯定能找见。”他就带着这个信念出发了。

寻亲:一个家庭的悲喜剧3李勇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孩子,女儿出生后,他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坐车去县里的路上,又有一个新线索:“据说有个男婴被送到平泉了,在一个退休的工人家。”有地点,也有收养者的身份,张明发觉得很兴奋,比起漫无目的地挨家挨户问,一条线索就是一点希望。他坐上去平泉的大巴车时,天上下起阴冷的小雨,他倒是没有觉得冷,满心都是找到了孩子的想象。

背着箩筐哄孩子的妇女成了最好的指引,她们是关注孩子的消息灵通人士,把张明发指到了金鱼乡,信息一步一步清晰起来,这仅仅是出发当天的下午,一个老人很笃定地告诉他:“有这个人,孩子送给了一个姓王的单身汉。”

找到王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张明发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正在猪圈旁边喂猪,背上的箩筐里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和他的华勇差不多大,头上裹着纱巾,看不到脸。张明发想看看孩子,又不敢声张,望了一眼箩筐里小小的身躯,心里一疼,眼泪就流出来。

要回孩子又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找孩子本身就是“破坏政策”,他不敢直接问,小心再小心,话一说出口,还是被告到了乡政府。金鱼乡的党委书记告诉他:“找人有罪。”几个干部很警觉,拦着不让他离开,详细问孩子的情况。张明发也谨慎,回答说,自家的女儿被抱走了,出生年月随便说了一个,对方这才松懈下来,放他离开。

“娃娃找到了。”张明发回家兴冲冲地告诉妻子,他很确定,那个被背在箩筐里的孩子就是华勇。邹玉花又高兴又害怕,找到孩子自然是好事,她又担心单身汉根本照顾不了小婴儿,类似“娃娃被养死”的传言传到她耳朵里,她就一阵慌张。

邹玉花让丈夫带她去看看孩子,抱上了大儿子国洪,三个人一起找到了平泉金鱼乡的王家。王家养父的态度并不友善,自然也不同意他们见孩子,直接找了村里治安大队的人把三人带走,一家三口陷入“找人有罪”的困境里,邹玉花和丈夫除了哭哭啼啼也不敢再多声张,还不懂事的国洪倒是念叨着:“把弟弟抢回来。”

之后再去金鱼乡,都得偷偷摸摸的。张明发不太敢和王家有很直接的接触,生怕他又找来治安大队的人来赶人。留在王家的华勇,一直是两口子心里的念想,邹玉花总是担心孩子被饿着、冻着,又不敢再动把孩子要回来的念头。

从1984年开始,一家三口每年都在正月初三这一天去金鱼乡一趟。这一趟“探亲”总是格外矛盾,带上点穿的、吃的,但养父早说了不要,邹玉花还是主张带上,万一态度改变了呢?希望能看一眼孩子,又不敢太接近,怕被轰走,连这一点机会都失去,三个人就远远地朝着王家望一望,和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婆婆问问:“孩子长得好不好?爱不爱生病?”老人同情他们的遭遇,每一次经过王家,都帮他们打探一下孩子的情况。

这样的探望持续到第十年,邹玉花才第一次看到孩子。也是一个正月初三,那一天,顺着邻居婆婆的指引看过去,华勇凑巧就在村里耍。四川的冬天,说不上天寒地冻,但也不暖和,他光着脚板,穿着薄薄一层单裤,一个裤腿还在小腿肚子上,上衣沾着几块污迹。邹玉花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跑上去给他拿钱。华勇长大了,眉眼间和张明发有些像,很害羞地低下头。看到孩子,两口子又没忍住掉了泪,又怕他有想法,不敢久留。

没想到的是,华勇13岁那一年里,王家养父把他送回来了,孩子要上初中了,送到亲生父母身边,条件好一些。当时张明发已经在贾家镇做饲料生意,经济条件好起来,盖了小楼。夫妻两个人都特别高兴,像是做梦一样,盼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回家了。

但把孩子接到身边,邹玉花发现一个让她疑惑的细节,华勇头上只有一个旋儿,按道理应该是双旋儿。难道这么多年,一直弄错了?十几年的期盼、寄托都是错的?那她亲生的小儿子到底在哪儿呢?她不愿意再往后想,觉得眼下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这个吃了不少苦的孩子。两口子买了彩电、音箱送到金鱼乡,感激养父对孩子的养育。

养父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安平,华勇这个名字就没再用。安平搬到了张家,一直都不怎么爱说话。邹玉花觉得他够听话、够有礼貌,但性格不像她和丈夫那样“有啥说啥”,“很内向”。她努力给他更多的补偿,给零用钱,送他去驾校学个开车的本事,还买了一辆货车给他,面面俱到做到一个母亲能做的所有。

但是怀疑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很难打消。安平16岁办身份证,邹玉花发现生日是1982年12月,跑去问王家养父,对方说是登记时错写成另一个孩子的生日了。她没再问,但是心里总有别别扭扭的感觉。安平当兵复员回来那一年,她提出来,想去医院验血做个检查。

镇上的医院不能做亲子鉴定,只验了血型,医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差不多是亲生的”,没有更详细的说法。这自然不是确定的证据,安平的身份在全家人心里依然是个说不清楚的谜题。哥哥国洪也觉得,母亲心里一直是有怀疑的,但是已经是一家人了,日子就顺其自然地过着。兄弟两个都长大成人,在家的房子也是一人一层,只等娶妻生子,把日子越过越好。

但谁也没想到,安平22岁那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什么也没有带走,甚至也没有什么说法。邹玉花辗转通过儿媳妇找到他,他不愿意再回家,告诉她一个内心里藏了很多年的心结:“当时那么多二胎的孩子都留在自己家里,为什么我是被抱走的那一个?”

连着几年,邹玉花每年都去找一趟安平,向他解释当时的政策是如何严格,他们做过的努力又多么无力,安平还是拒绝了。

“老娘老汉儿”

在邹玉花已经越来越平静接受现实的时候,一个叫李勇的年轻人开始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思路和31年前的张明发很像,“找遍简阳每一个乡镇”。他和安平年龄相仿,在平泉的五星乡长大,与金鱼乡相隔不远。李勇小时候就常听邻居说,这“抱来的”孩子长得真好看。“抱来的”三个字就被他记在心上。

青春期叛逆的年龄,因为调皮犯了错,父亲打了他一顿,但身份的特殊让他们双方都格外敏感。父亲事后想办法向他解释:“不是因为抱养来的孩子就有什么不同,亲生的孩子也是一样的该教训就教训。”可是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他们是什么样的?李勇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像是一个藏在心里的种子,一直在生根发芽。

他16岁离开四川到黑龙江闯荡,一直忙忙碌碌地拼事业,直到结婚之后,为人父母,才觉得,再不去找亲生父母可能就晚了。李勇无数次猜测过亲生父母是在什么情境下丢了他,在他想象的故事里,“他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是想生个儿子才生了二胎,却被计生办抱走了,估计现在姐姐嫁人了,正是空巢老人需要照顾的时候”。这种可能性让他觉得寻亲一事格外迫切。

最初的信息是稀缺的,他以为自己的情况是极少数,打听到一个丢孩子的线索,就觉得“没准儿就是我”,第一次拿到线索就直接开车去了村里。这位母亲说,孩子是1982年12月出生的,从日期上看,和李勇被收养的时间差了将近一年,但谁也不甘心,去医院做亲子鉴定,结果自然也不是。之后这位寻子心切的母亲电话不断,“怀疑这DNA鉴定是不是不准”、“提议用姐姐的头发再做试试”……李勇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一次又一次重复地解释。

直到找到简阳计生局,他才知道被抱走的孩子不是零星的几个,寻亲的难度比想象中大得多。虽然档案无从寻起,数据也没有什么材料支撑,但是李勇意识到偶然听说的单个信息几乎不可能直接和他对上,得大面积寻找。他找到简阳电视台,准备做一个寻亲广告,一个星期的广告费都打到账上了,对方又打来电话,广告词不行,“计生局”、“超生”都不能提,影响不好。删掉这两个敏感词,广告基本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一周的播放,没有任何反应。

李勇平时生意常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商业推广,发放传单给可能的用户群体,这个思路似乎也能用在寻亲上。“和商业广告不一样,人们看完这种信息一般不会扔掉,会再说给别人听。”李勇计算得很精确,简阳有55个乡镇,每个地方发放1000份,基本就能覆盖了。

印好的5万张传单开始散发的时候,他才真切地知道这个被“抱人政策”影响到的群体有多庞大,每天都有四五十个人打来电话,几乎都是80年代初被抱走孩子的父母亲,他们心情激动,抱着希望,又显得十分脆弱。一个和李勇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的家庭,父亲的样本已经是否定的结论,母亲不甘心,又出钱用自己的血样重做一次,结果仍然不是,一家人在医院里都哭了。

人与人的相遇,偶然中似乎也有必然,接到邹玉花的电话时,李勇已经走到了第11个镇,下车看到张明发,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两个人都是圆脸,双眼皮,憨憨的神情。张明发一见面就想看看他头上有几个旋儿,暗号一样,他心里觉得十有八九,“两个旋儿”。全家人当天就上成都做亲子鉴定。

确定血缘关系的结果是在2014年12月16日那一天收到的。李勇从齐齐哈尔又飞回成都,回到贾家镇上的张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老娘老汉儿”。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亲生父母,他知道这些年里他们的苦,怪就只怪那个年代的“抱人政策”。

邹玉花格外高兴,亲生的儿子终于回家了,也格外敏感,她意识他没叫爸妈,小心翼翼地把称呼区分开来。她年轻的时候哭干了眼泪,这一次反倒没有掉泪,直到李勇临走,拿给她一万块钱,她心里一下子就崩溃了:“这么多年,我没有照顾一点的儿子,反过来还要给我拿钱。”心里的感慨、愧疚、激动一下都发泄出来。

她的小儿子回来了,头上有“双旋儿”,是当年被抱走的华勇,而一家人偷偷看了13年、照顾了9年的安平,是另外一个母亲的心头肉。一个月之后,犹豫再三,邹玉花拨通了安平的电话,想告诉他五星乡有一个寻子的母亲和他的情况吻合,但是安平拒绝了,他还是那种保持距离的礼貌:祝福你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也替你高兴。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安平为化名) 故事寻亲家庭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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