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洞庭湖的“鸟人”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秋冬时节,洞庭湖畔常见准备在此越冬的大群红嘴鸥
记者 / 王玄
护鸟人
易飞跃正扛着单筒望远镜走在湖边堤岸上,忽然听见“嗷”、“嗷”的叫声,他立马仰起头,一排灰色的影子正在高远的天空中快速移动着。不出5秒,易飞跃对身旁的同事说:“22只。”
这排灰影是22只飞起的豆雁,棕灰色的羽毛、细长的脖子、较大的体形、嘹亮的鸣叫和编队飞行方式,易飞跃通过这些特征辨识出了它们。
易飞跃是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桑湖管理站的站长,已经在洞庭湖边监测了19年水鸟。洞庭湖是目前仅存的两个与长江自然连通的湖泊之一,受长江和湘、资、沅、澧诸水系水量周期性升降影响,这里形成了水、沼泽、浅滩和低岸等复杂的自然地形,加之湖区面积广大,为不同种类的候鸟提供了适宜停留、生存的栖息地。易飞跃所在的管理站管辖着的采桑湖、大小西湖及周边水域,是东洞庭湖保护区的核心区。根据此次同步调查的初步数据,这里的冬候鸟数量,占到整个湖区的四分之一以上。
对管理站所辖水域范围内的水鸟,易飞跃可说是了如指掌。“水鸟只要来了我就有印象,能做到‘心中有鸟’,至少知道管辖区域有哪些鸟,啥时候来的,啥时候会走,在哪里集中,有什么变化。”
水雉
冬天的早晨,只要是能见度足够时,易飞跃都会登上管理站旧办公楼的楼顶,拿起双筒望远镜,从这栋位于湖畔高处堤坝上的房子向远望。水中游着的罗纹鸭、赤膀鸭,岸边张开双翅晒太阳的鸬鹚,在浅水区用嘴划拉着觅食的成群的白琵鹭,草滩上咀嚼着苔草的豆雁、小白额雁——看到三五百米之外,这些鸟儿各安其位,易飞跃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日子的平淡会被一些意外到来的鸟儿打破。易飞跃记得清楚,去年12月20日,他像往常一样爬上屋顶,开始清早例行的观望时,望远镜镜头中突然出现了两只不易辨认的新鸟。“毫无征兆地,我在屋顶上突然发现两个大家伙,站在泥堤上跟鸬鹚抢食。来了两只平时没有的新鸟,我也很激动。”看着比鸬鹚个头儿还大的灰白色大鸟,根据自己模糊的印象,易飞跃觉得它们可能是鹈鹕。但新记录的鸟种,他说“我一个人说的不算”。他连忙给保护区管理局的其他同事打电话,当天晚上,大家通过观察,一致确认这两只意外来客是全球易危物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卷羽鹈鹕。这是它们首次在东洞庭湖被监测到,为保护区增添了一个鸟类分布的新记录。
每天早上的观察、每日固定的巡护和每月逢“8”日的监测——易飞跃说,相比于“工作职责”,他更愿意将这些日常监测和巡护看作一种生活习惯。但在19年前他初到保护区时,可并不是这样。“1996年,我刚到保护区时,经常有人管我们叫‘空军’,只管几只鸟,地上啥都管不了。”90年代,保护区面临的一大威胁是公然的非法捕鸟。当时大家的想法没那么全面,只是“我管鸟,你不能打鸟”。至于对水鸟的监测,并不需要统计出种群、数量和分布,形成数据化的分析。“那时候我一个星期都不拿一次望远镜。”易飞跃说。
变化是在2000年以后。专门针对水鸟调查进行的培训慢慢多了起来,易飞跃每年都要到江西、湖北、湖南各地参加几次。2004年,国家林业局和世界自然基金会首次组织长江中下游地区水鸟同步调查,易飞跃就成了东洞庭湖调查组的成员。
“我关于水鸟、湿地的知识积累主要是在那段时间。原来年轻嘛,还有一种玩的心态,后来人也成熟了,慢慢意识到了水鸟和湿地对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易飞跃解释,水鸟是依靠湿地栖息的动物,因此对于湿地来说,它是重要的指示物种。动物对生态环境的变化常常比人更敏感,水鸟栖息习惯的改变可能直接指向食源、水质、栖息地环境,而这些变化最终都可能作用于人。
相对于日常的一般性监测,同一区域、同一时间进行的同步调查更能准确地反映水鸟种群和数量的变化。例如在洞庭湖区域,同步调查可以避免一群候鸟从东洞庭湖飞到南洞庭湖后,两个保护区先后对同一批候鸟进行重复计数。
中科院研究员曹垒也曾参与到此项同步调查。她的一项关于东洞庭湖越冬白额雁数量变化的研究同样能说明同步调查的意义。近几年,在东洞庭湖越冬的白额雁数量快速下降,但是通过小范围的水鸟同步调查发现,安徽升金湖的白额雁数量却在上升。进一步分析,研究团队认为原因可能是洞庭湖区秋季水位提前下降,导致苔草发育提前,以苔草嫩芽为食的白额雁迁飞到此时,成熟的苔草无法满足其生存需要,因此改变迁徙路线,寻找新的适宜栖息地。
小白额雁是洞庭湖区域最具代表性的鸟种
除了日趋减少的白额雁,另一种日渐消失于东洞庭湖的候鸟也让易飞跃惦记着。“90年代在采桑湖站,随随便便就能看到100来只东方白鹳,现在每年只能看到两三只,2011年以来,最多时不超过7只。”易飞跃在社交网络中的头像都是稀有、优雅的东方白鹳,但是他说,自己并不会因为鸟种不同而对水鸟区别对待。倒是那些身负伤病的候鸟,总是激发起他内心的怜悯。
就在开展水鸟同步调查的几天前,易飞跃刚刚救助了一只有中毒症状的小白额雁。他是在晚饭前用望远镜观察时发现它的,草滩上只剩下一只小雁的翅膀在动。“在那个时间一定不会有停住不动的孤雁。”易飞跃直觉它生了病,马上下湖去把这只口吐白沫的鸟儿救了上来。“用的都是土办法,冲味精给它喝,我也不知道这中间的原理,但是以前这么救护过很多鸟。本来以为它当天晚上可能会死,没想到它开始自己喝水,第二天早上就能够进食。”小白额雁吃下易飞跃准备的食物时,一向平静的他竟有些感动。
观鸟人
走在君山公园的山中小道上,雷进宇一眼也不看脚下的路,时刻仰着下巴,眼神在树林间游荡。右手边的老树,树叶突然被什么穿过了,晃动起来,与此同时响起清脆的林鸟叫声,雷进宇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向树梢望去。
“一个人拿着望远镜和照相机,你看他先举起哪一个,就能判断他是爱观鸟还是爱拍鸟。”雷进宇显然是前者。这个被易飞跃称为“专家”的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年轻人,实则是名半路出家的观鸟爱好者。
2000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教育管理专业的雷进宇选修了一门名为《鸟类环志与保护》的课程,主讲人赵欣如是中国最早倡导观鸟活动的学者。授课期间,赵欣如带着学生们到北京郊县的山区、河湖去观鸟,讲解鸟的特征和生活习性。“大型鸟为什么在中午飞行?因为它们体积较大,中午时可以借助上升气流不断攀升,节省体力。这些知识放在书上去读都觉得无聊,但到了野外就能切身感受到。”跟随老师走入野外的雷进宇发现了一个自己未曾注意的全新世界。一个地区可能有数百种互不相同的鸟类,它们能够在不同生境中守住不同的生态位,取食、求偶、繁殖、打闹,和谐共存。鸟类与自然共生的生活方式和它们靓丽的外表,使雷进宇深深着迷。原本是一门普通的选修课,却改变了他的人生。
2001年6月,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网站论坛开辟了观鸟专区,刚刚成为观鸟爱好者的雷进宇通过这个途径,得以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鸟友结识。“那时候论坛上活跃的只有几十人,多是来自大城市的大学生、企业白领、媒体记者和老师、专业人士。大家都在起步,分享一些鸟类辨识的知识,从国外网站翻译资料过来。”
雷进宇与论坛上很多网友的初次见面,是在2002年底举行的首届洞庭湖观鸟赛。比赛借鉴了香港观鸟大赛的形式,以24小时为限,东洞庭湖自然保护区为界,观测和识别出最多鸟种的队伍即获胜利。
君山公园依山傍水,是林鸟和水鸟的共同栖息地,鸟种繁多,参赛者们将之视为必争之地。雷进宇是地道长沙人,初中时就来君山岛游玩过,但带着一双观鸟的眼睛再来,看到的君山岛完全是另一番面貌,他感叹:“回想过去,对这里的鸟的世界简直是熟视无睹。”
为了保证观察到的种类多,雷进宇和队友天不亮就进山,等着听第一声鸟叫。结果阴差阳错,从天上飞过的第一只鸟不是林鸟,而是可爱的赤颈鸭。夜晚,参赛者们则在树林里忍受着入骨的湿冷,守候昼伏夜出的猫头鹰。
天气时常影响着参赛者的战略计划。“有一年参赛时,天气太好,其他队都从君山岛看林鸟开始,只有一队去了大小西湖数水鸟,结果顶着光,全是剪影,什么都看不到。”阳光太足时看不清,下雨起雾则更糟。“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看法。”雷进宇说,下雨时可以观察哪些鸟受影响较小,会有什么特殊的行为。尤其是雨后初霁时,鸟类最活跃,张开羽毛尽情晾晒,或者四处觅食,都十足有趣。到了春秋迁徙季节,暖锋或冷锋过境,往往伴随天气变化,而天气转好后,也是易见雕、鹰等猛禽利用上升气流迁飞的好机会。
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江项目湿地与水鸟保护项目经理雷进宇
在首届观鸟赛中,雷进宇与大学同学组成的队伍获得了第二名。当届12队选手记录了鸟种165种,雷进宇和同伴们观测到了其中89种。但一直以来,让雷进宇感到满足的并不是他目击的鸟种数字。即使十余年来,已经在中国亲眼见过960多种鸟,雷进宇依然会为每一只出现在他眼前或漂亮或普通,或轻灵或笨拙的鸟儿心动,乐此不疲地举起自己的望远镜。
“记得有一次在云南的中缅边境观鸟,出现了很漂亮和稀有的蓝八色鸫。我和朋友并排站着,同时举起望远镜,他看到了,我却没有,因为我的角度前面有遮挡。我挤他,挤不动,因为他比较胖。”说起这段遗憾的经历,雷进宇哈哈一笑。观鸟充满着不确定性,而他也在这之中体验着喜怒哀乐。
十余年来,雷进宇全部的业余生活都与观鸟有关。他与朋友一起编辑的刊物《中国鸟类观察》已经从最初的4页A4纸发展成为四五十页的彩色刊物。2010年,他参与的《中国鸟类名录》发布,每年都会进行更新。而几经辗转,他也终于得偿所愿,让鸟类保护成为自己的职业。作为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江项目湿地与水鸟保护经理,他的工作地之一,就是这片熟悉的洞庭湖。
拍鸟人
见到彭祥林时临近中午,他刚从岳阳市内的金鹗山上下来,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外套,里面套着保暖的羽绒衣,米灰色的帽子斜插在小越野车的挡风玻璃前。“拍鸟的人一般都戴帽子,因为往往一拍就是几小时、十几小时,怕鸟屎掉在头上。”对拍鸟爱好者们的衣着特点,他如此总结道。
上金鹗山当然也是为了拍鸟。山上有一个小水潭,是许多林鸟早晨饮水、洗澡的地方,也是摄影爱好者们拍摄鸟类的一个小据点。公园管理处对林鸟和水潭的关系不甚了解,打算在水潭处建起一个供市民休闲的花园,彭祥林和朋友们得知后很着急,打算重拍一些鸟儿活动的照片,向管理处证明水潭的作用,提出保留建议。类似的“闲事儿”彭祥林没少管,因为他既是有十几年经历的老鸟友,也是岳阳市湿地环保促进会这一民间组织的创始人。
与岳阳无数摄影爱好者一样,彭祥林拍摄鸟类也是从洞庭湖起步的。1998年,彭祥林做生意赚了点钱,“战友、朋友多,天天这里吃、那里玩”。冬天,去朋友位于钱粮湖的家,离开时,发现湖边大堤下是一群群密密麻麻的水鸟,至少几千只,景象颇壮观。那时他刚好买了第一套摄影设备,几万元的胶片机加镜头,不想跟别人一样用来拍相似的花草和风光,看到候鸟时才想到,摄影家协会展出的照片中,洞庭湖的候鸟怎么一个镜头都没有呢?于是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用那套胶片机拍出来的鸟就像蚊子一样。”彭祥林说,动态的动物相比于植物、景观来说已经难捕捉,鸟又是动物中体积小、速度快的,要拍摄得清晰,对相机要求很高。说起自己这些年为了拍鸟而换过的相机,彭祥林滔滔不绝:“拍鸟要快,胶片机连拍36张就要换胶卷,耽误时间,所以又买了一台,两台轮换拍。定焦镜头不够用,就换成变焦头。2007年买了第一台数码机,速度慢、像素不够,换了一台,速度是快了,但噪点大、照片质量差。再换一台,速度快、质量高,但不是全画幅。”直到现在,换了日本最好的一个专业机品牌,他才稍稍满意了一些。“每换一次相机,所有的片子都要重拍一次,因为每个机器拍出的鸟的样子都是不同的。”
彭祥林说,与观鸟者相比,拍鸟者通常更喜欢林鸟。因为水鸟体形大,活动相对较慢,而林鸟羽毛颜色更鲜艳,运动速度更快,有些进攻性强的林鸟,常常会有出其不意的行为,这对拍摄者来说,是挑战也是享受。
“爱鸟人士大致分为三种,观鸟、拍鸟、护鸟,分界明显。拍鸟爱好者也有分别,有一种人只拍鸟,‘其他事与我无关’,另一种因拍鸟而爱鸟、护鸟。”彭祥林坦承,有时候,观鸟人士不大喜欢拍鸟者群体。“有些人为了出好照片,不择手段地接近鸟类,这是观鸟爱好者最忌讳的。尤其是在繁殖期,甚至会导致鸟类弃巢。”
多年的拍鸟经验使他非常了解为了追求极致摄影体验而影响和伤害鸟类正常生活的各种行为。“鸟很聪明,它们会利用树叶来遮挡猛禽的视线、防雨防晒、保护自己。但是有人为了拍摄效果,会把阻碍镜头、影响构图的树枝剪掉,并不考虑这会暴露鸟类,而它们的天敌、猛禽可能就在附近。”
彭祥林也追求拍摄效果,但比摄影本身更打动彭祥林的,是纷繁的鸟类在自然中和谐共存的情景。金鹗山的小水潭里,每天早上都有不同种的鸟轮流来喝水、洗澡。“先是画眉,之后有蜡嘴雀、红嘴相思鸟、斑鸫、乌鸫,一个物种一个物种地来,站在水潭的枯树枝上洗澡。你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拍,不要伤害它。”
紫水鸟
在拍摄过程中,彭祥林能看到动物世界许多有趣的东西,甚至试图去猜测和理解它们的情感。有一次碰到一个小水塘,三户水雉家庭在其中三足鼎立,各占一边。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雄鸟在觅食时,带着孩子越界了,结果被另一只雄鸟啄、抓、厮打、踩在水里,最终战败而归。“过了一会儿,赢家跑到输家的地盘来侵扰,输家知道自己打不赢,就举起了一边翅膀,张着嘴巴叫。我拍到了这一幕,把这张照片取名叫‘我抗议’。这不能算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因为我看到了它们打架的全过程,分析一下应该就是它在抗议,就像我们隔壁邻居吵架一样的。”
“拍摄过程中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你就想保护鸟类和它们的栖息地了,如果今天不保护,明天这些场景就没有了。”2000年,彭祥林跟一群拍鸟好友建立了湿地环保促进会,开始自发护鸟。
去年清明节,一只由洞庭湖放飞、带有GPS定位装置的大雁在北飞的途中,突然停在武汉南部的一块湿地中一动不动。为大雁安装定位装置的研究者怀疑大雁死亡或定位装置脱落,但又无法前去查看,就联络上了彭祥林。他马上和同伴一起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赶过去,到了湿地,观察周围的环境,立即锁定了中心的一块滩地。那里原被鱼塘的水覆盖着,鱼塘老板放水晚于往年,因此苔草长得比别处更晚、更嫩些,根据大雁的饮食习惯,它应该靠那里的苔草生存着。第二天,彭祥林一行向那块草滩靠近,果然看到了15只大雁组成的雁群。这大概是些掉队的体弱者,足足在湖北休养了23天。养足了精气神儿后,一天之内,一口气儿飞到了西伯利亚平原。
彭祥林说,看到这些健康、有生命力的鸟儿,跟它们和谐相处,无论是对于观鸟人、拍鸟人还是护鸟人来说,那种感觉都是最好的。 水鸟动物鸟人鸟类洞庭湖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