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医生”700天，还没有结束的冲突

绵阳市人民医院的超声科前主任兰越峰在走廊里坚持“上岗”已经700多天了。2月27日，走廊里来了三男一女。兰越峰异常兴奋，与他们一一拥抱。这是兰越峰原来在广元821职工医院的老同事。CT室的医生何军也过来寒暄，他是兰越峰的前任丈夫。在兰越峰成为全国“过度医疗”的符号化人物之前，大个子何军与她矮小前妻的人生轨迹几近相同，如今则形同陌路。

故人相逢，让51岁的兰越峰唏嘘不已，她告诉本刊记者：“待岗，离婚，同事骂我疯子、流氓，所有这些我都瞒着家人，现在儿子通过媒体知道了，他说相信妈妈。我一个人时会泪流满面，随时都有想死的念头。”她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一个是她一次和何军吵架之后给自己买的，一个是儿子花90多块钱送给她的。

兰越峰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在离婚之前，她几乎不会做家务，连电视都是老公给她开好。何军懦弱怕事，而兰越峰则有“特别野”的一面。“我小时候家教很严，不让出门，所以我后来不懂社会上的规则，经常想到什么就直接找领导反映。但我从小只要有空就溜出门，喜欢爬树、打弹弓、捏泥枪。只要激怒我，我就对着干，以暴制暴。你一个院长可以这么对我，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兰越峰所说的院长，是涉嫌腐败、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的前任院长王彦铭。王彦铭并非科班出身，兰越峰与何军均毕业于川北医学院。之前，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王的孩子常到兰家来玩。2008年10月，王彦铭担任院长后，取消了兰越峰管辖的超声科的两个空饷绩效工资。这是两人矛盾的起点。

第一次停职

兰越峰与何军在1993年底来到绵阳市人民医院工作。2003年第一季度，超声科室的工作日益繁重。“具体数字我记不清了，比如上个月我们科收费有4万元，这个月有8万，但是绩效奖金还是那些，我就去财务查，发现都被水费、电费这些扣掉了。”担任超声科主任的兰越峰找到时任院长刘敦永，提出为科室增加奖金。

其后，兰越峰被停职，办公室被换锁。医院的说法是，兰越峰在4月7日、12日两次组织科内员工罢工，影响恶劣。兰越峰则说，医院所买的一台日本岛津B超机器高于市场价格20万元，而且坏了一个探头，她曾要求换机器，触动了领导层的利益。

2003年4月17日，兰越峰取下彩色、黑白B超探头5个，藏在诺玛特（现成都人民商场）超市的储物柜里。院方随即报警。医院认为，这些探头价值40余万元，兰越峰的行为导致医院B超检查工作不能正常进行。兰越峰则说自己是保护腐败证据，而且第一时间将储物存单交给绵阳市卫生局的领导周家问，反映了情况。当时派出所出具拘留证，要带走兰越峰。而她适逢流产需要住院。她对自己当年的表现颇为自豪：“我没跟警察走，转身就离开了，华丽的转身，和医院斗每一次都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兰越峰说：“这次抢设备探头是在愤怒之下，确实冲动了，但我还是留了心眼。我把东西放在超市储物柜，没有拿回家，再加上这个东西不能变卖，所以不算抢劫或偷窃，是为了反映问题留的证据。”

为此，兰越峰在党办停职学习了一段时间。她在检讨书里这样写道：“医院要还贷款、要建设。以后再也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完全有可能出现创收高、奖金反而低的情况……再给我一次机会，恢复我的工作和职务，以我的专业技术奉献给病人，作为一个老同志团结好大家、带好新同志。”

2003年5月22日，兰越峰的科室主任职务被恢复。医院认为，根据兰越峰在反省期间的表现，同时考虑到科室人员不足、工作量较大的情况，决定给超声科增发两个人的绩效。医院人事处长姚雨对本刊记者说：“如果她没有错误，为什么她要写检查？”兰越峰则回应：“如果医院不是理亏，为什么最后加发了两个名额的绩效工资？”院方的回答是，息事宁人，医院不愿意和这样的人闹下去。

决裂

院方认为，在2008年，王彦铭考虑到科室人员及设备的增加，取消了超声科的两个额外绩效工资，兰越峰于是开始工作上的不配合。而兰越峰的说法是，2009年，因为一位50多岁患者需要同时做两个手术，一个下肢静脉曲张的手术，一个是安装心脏临时起搏器的手术，她认为没有必要，这直接导致她与医院决裂。

2009年5月23日，一名毛姓患者入住普外科。主管医生认为该患者有手术指征，择期进行下肢静脉曲张的手术。通过心电图的术前检查，医院发现患者存在潜在窦性心动过缓风险。心血管内科主任凌云告诉本刊记者，该科室的梁李恒医生参与了那次会诊，当时阿托品试验呈阳性，从专业的角度讲，对患者安装心脏临时起搏器符合医疗规范。而兰越峰在进行超声检查之后，认为这属于对不符合安装心脏临时起搏器指征的患者安装心脏临时起搏器。门诊部主任邓江川说：“兰越峰只是超声科医生，做的是辅助性检查，对于是否需要安装心脏临时起搏器，她没有这个临床专业水平做出判断。”

兰越峰对本刊记者说，医院的做法属于“过度医疗”，她2009年就向上级单位如此反映过。她强调，自己不是在2012年矛盾升级后才给医院扣上“过度医疗”的帽子。院方则指责她为了个人利益不择手段。

兰越峰向本刊记者出示了一份四川西科大司法鉴定中心法医临床鉴定书，由蒲久元、张永茹两位医师验伤，兰越峰于2009年5月27日被人踢伤头部及身体多处，经绵阳市中医院确诊为右额部皮下血肿、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法医临床检查所见与其损伤机理病理基础相吻合。兰越峰说，这是被时任副院长黄波、医教处处长周昕带人打的。

而周昕告诉本刊记者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那天兰越峰找黄波说事，因意见不合，她一脚踢向黄波裆部，黄波躲闪，被踢到大腿。兰越峰随后将前来劝架的副院长冯建军和周昕抓伤。周昕当时为了控制兰越峰，确实用了力气，才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2010年6月，医院成立妇产科中心实验室，院务会研究决定将超声科分为门诊B超室和妇产科中心B超室，任命兰越峰为门诊B超室主任。兰越峰为了表达不满，在数张提供给患者的超声检查报告单的“超声提示”一栏写上：“请呼吁绵阳市人民医院是全国最差医院，无法无天，妇产科中心名不符实。”如今，她对自己这样的行为评价道：“确实不妥当，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理性和智慧。”

根据院方的说法，2010年8月，绵阳市涪城区卫生局责成绵阳市人民医院将分开的超声科合并，同时采纳兰越峰本人和部分员工提出的公推直选科主任的建议。2010年12月15日，医院进行公推直选，兰越峰落选，朱丽萍当选。兰越峰质疑说：“我当时在任上，怎么可能会建议进行公推直选？”

根据官方《关于绵阳市人民医院医生兰越峰反映有关问题调查报告通告》，2010年6月至2014年1月，兰越峰先后向各级部门书面信访投诉反映问题共计42次，主要反映市人民医院医政和人事管理混乱、灾后援建设备乱买乱用乱收费、院长王彦铭个人贪腐和涉黑涉恶、申诉被免除医技办主任、个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多次调查不公正等问题。官方调查组的结论为，未发现“过度医疗”问题。

反复任免

而院方对兰越峰的态度，用医院自己的总结说就是：“医院对她一味姑息迁就，让各项规章制度在她面前如一张废纸。”2010年8月，在绵阳市接受全国文明委检查之际，兰越峰告诉医院她要去反映情况。医院于是借外出学习之名，请其时任丈夫何军陪她到上海看世博会，以此平息事态。2010年12月，兰越峰落选中层干部后，市人民医院为确保稳定选择让步，于2011年4月29日，聘任她为医技办主任。兰越峰要求回到超声科担任主任后，市人民医院为确保稳定，再次让步，于2012年2月7日聘任她为超声科主任，免去其医技办主任职务，免去朱丽萍超声科主任，聘任朱丽萍为医技办主任兼体检中心副主任。

而兰越峰再次提出附加条件，在公推直选中击败自己的同事，必须免去中层干部职务留在超声科，由她来处理。被拒绝后，兰越峰拒不履职。2012年2月21日，医院办公室向兰越峰开出告知书：“鉴于你拒不接受聘任，经2月18日院务会议研究决定，取消2月7日聘任你为超声科主任的决定，超声科主任职务暂由门诊办主任邓江川代理。”

病人陈青霞的投诉恰巧发生在这个时间节点。2012年2月24日上午9时左右，陈青霞到超声科做彩超复查，找到兰越峰，但遭到她的拒绝。她说只做心脏彩超，其他的不做，病人再三请求未果。对此，兰越峰解释：“我当时还是医技办的，超声科的事情应该由他们的人来安排，我只是来帮忙的，来了病人我可以不做，这个陈青霞不知道情况才会去投诉。”

根据医院2012年第13号文件，为确保医院超声科工作正常运转，经医院院务会决定，于2012年2月15日免去兰越峰超声科主任职务，从3月10日起继续聘任朱丽萍为超声科主任。因此，兰越峰在陈青霞来看病时的身份是超声科的普通医生，投诉有效。

而兰越峰认为自己没有得到明确告知。院方说，事发之前，她多次擅自离开座谈会，致使协调工作无法进行。由于她拒绝见面沟通，院办以短信形式通知了她履任新职的最后期限。而她则十分愤怒：“用短信通知，这个可笑不可笑？”

绵阳市人民医院在《致网友的一封公开信》中提到：“对患者，兰越峰医生屡次推诿，有据可查的投诉达7次。”对此，双方依旧各执一词。兰越峰认为这是院方“迫害”她：“这7次投诉，是医院安排病人到我这里来检查，然后先给病人办退费，再指责我推诿病人。”院方说，兰越峰多次拒绝与其他科室协调工作，无视医院的正常运转，甚至妇产科中心医生曾联名要求罢免兰越峰。

医院副院长杨曙光如此描述兰越峰：“她是科室负责人，却没有组织好下面员工完成该做的工作。”有一年，医院接到了关于重大传染病的国家科研项目，需要超声科的人配合做体检，以搜集数据。在院务会上，兰越峰提出她的科室忙，没法派人来做。工会主席王清华补充说：“我们还给她下面的职工做工作，她就说，如果谁要去的话，就不要回这个科室了。最后有个小伙子去帮忙完成了任务，但是等回到科里，她作为负责考评的科室主任，每个月扣人家的绩效。”

医教处与门诊办是与超声科联系最为密切的上级部门。周昕和邓江川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坐在这样的位置，像被火烤一样。之前超声科有一台飞利浦的机器，可以做心脏，也可以做别的检查。兰越峰霸着这台机器，别人去碰，她就去骂。后来又买了一台麦瑞的机器，除了心脏不能做，其他都可以做，所以就安排兰越峰用那台飞利浦只做心脏，以分流病人。兰越峰埋怨医院控制她的病人。“如果你能认认真真为病人做检查，谁会控制你的病人？”

待岗

从被处以待岗到今年2月28日，已过去整整两年。这天，兰越峰坐在CT医生值班室里，桌上打开着一本《颅脑放射影像解剖图谱》。她说，心里很烦，根本看不进去书，待岗以后，如果不来上班，以旷工计，之后会被除名。“我就坚持坐在走廊里上班，不给医院口实。”

2012年，鉴于兰越峰多次拒诊病人，医院于2月28日对其做出待岗学习的处理。兰越峰说，她的办公室再次被换锁，而且治安人员举起电棍，做出要打她的样子，威胁她不许到超声波室上班。她说，双方曾发生过肢体冲突，她先被推倒在地，又遭脚踢。“现在医院里没有人愿意跟我讲话了，臭就臭了，我不需要别人说我好，我就想问，让我待岗，这有什么事实依据，违反了什么医院规定？”

姚雨回应说，根据2007年编印的员工手册，第四篇第十三条规定，不准推诿病人，无故拒绝诊治。而第十五条对违反规定的医务人员明确了处理办法，其中院内处理包括通报批评，扣发所在科室和当事人绩效工资，延缓晋升、降级聘用、待岗学习、调离工作岗位等。院方认为，这就是待岗的依据。

而兰越峰说，同样根据这份手册的第五篇第十九条规定，无故拖延诊疗时间，未及时给病人做检查出报告和影响治疗（机器故障或停电除外），造成病人不满意者，每次处罚当事人50元。她认为，就算自己拖延病人，明显处罚50元比待岗学习要轻，而她从来没有被罚50元，直接被处以待岗，这不公平。

兰越峰说：“你看，从待岗到现在，他们唯一给我的一份书面答复上还没有公章，就这么心虚吗？给媒体那一份就有公章，还有调查组成员。”双方僵持到今年初，绵阳市人民医院在今年1月28日发出了《关于兰越峰同志到超声科上班的通知》，并安排了超声第九诊断室作为其工作地点，但她至今没到这里上班。

原本双方达成了和解意向，兰越峰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稿都拟好了，第一句这样写的：“2014年2月22日一个特殊的日子，走廊医生710天即将结束。”但是，她说谈崩了，自己没有出席发布会。“他们还没有把扣发的工资、绩效给我，没有正式任命我的职务，就让我到新闻发布会上说走廊医生要结束了。要我先发言后给。你说，应不应该先给正式通知交到我手上？怎么可以读了任命文件就拿走？与狼共舞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每一个反常行为的背后就是一个阴谋。”

在兰越峰看来，医院秘密找她解决问题，因为他们输不起脸面，要挽回形象。“我写的发言稿他们要修改，而且一定要我写之前的说法‘夸大其词’，我不愿意写。最后为了解决问题，我改成‘原谅我的过激行为和过失言行以及大众对我夸大其词的误解’。”她觉得自己这样改很聪明：“如果承认‘夸大其词’，把柄就落在医院手里了。”

争论

“走廊医生”事件之后，兰越峰的个人生活发生了变化。不少人把对“过度医疗”的一贯反感化作情感支持，投射到兰越峰的身上。兰越峰说：“我走在大街上，会有人认出我来，和我拥抱，鼓励我坚持下去。有深圳、珠海的网友跑到医院给我送花。我的电脑坏了，武汉、合肥的网友凑钱给我买了一台电脑。”这一事件对于绵阳市人民医院的声誉和病人的心态，同样也有影响。姚雨说：“我们的医生叫病人进行一项检查，有的病人会问，你这个是不是过度医疗？”

兰越峰指责绵阳市人民医院“过度医疗”的主要证据是B超检查报告单。例如，给女性做的检查，超声描述里出现了前列腺，给心脏做的检查，超声描述里写着肝脏、胆囊、胰腺、脾脏、双肾。“这是糊弄病人啊，要求检查心脏，你检查的是腹部，那心脏有问题怎么办？可见医院里心不在医疗上，在经济上。这是医疗乱象啊。”同时，她也说明，这样的错误操作并不会多收费。

姚雨认为这样的证据没有效力，归结于过度医疗缺乏逻辑：“她所说的都是出了错的报告单，比如笔误，左肾写成了右肾，被核查发现以后，科室会重新出一个正确的，那么这张出错的就作废了。给病人发的是有效报告单，无效报告单作为科室内部进行质量管理和总结经验的依据。病人的报告单怎么会跑到她手上？把这样的无效单据作为讨伐医院的证据，这是什么居心。”王清华说：“对门诊病人，报告单只有一份，对住院病人，会有两份，一份给病人，另一份收入病历。所以正确的那份不会留在兰越峰手上。”

兰越峰回应说：“他们说我拿的是废报告，是丢在废纸篓里的，其实不是。这是质量管控，我要给科室里的同事打分。你看，科室里所有人都在下面签了字，出了错大家看，下不为例。这是给大家传阅的。如果医院的风气没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错误报告？”

院方说，兰越峰“对医院多次上岗安排拒不执行，提出补绩效、任中层、与前夫复婚等上岗前提条件”。而兰越峰否认：“复婚这个不可能，我没提过，这是个人问题，而且我现在已经放下了。”姚雨和王清华则说，兰越峰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

“我最看重的是名誉和清白。补工资和恢复职务这是我的基本权利，不是他们讲的我一直在提个人诉求，多给我一分钱我不要，少了一分也不行。如果医院先做到这些，我期盼上班，渴望为患者服务。”某种程度上来看，兰越峰很单纯。王清华说，兰越峰虽然和医院在闹别扭，但是医院里她不满意的人，比如姚雨和王清华，请她吃饭以顺便做她工作时，她也会去，有时还说咱们去吃哪家店。

兰越峰往上推了一下快要滑下来的眼镜，一边吃着街边的串串香一边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们那么处罚我，就算哪一天我牺牲了，总有一天我会平反。我估计，平反最长5年之内吧。”（文 / 记者 王珑锟） 医生过度医疗冲突兰越峰700走廊绵阳市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