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大乌龙指的内幕乌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处罚玄机
春节假期的轻松祥和气氛还没有消散,2月8日,杨剑波一纸诉状让整个资本市场一下子沸腾起来。“我是被冤枉的,我当然要抗争,现在大家都尊重潜规则,觉得民不与官斗,正常的权益维护反倒变得不正常了,很多人觉得这种环境下胜诉的概率很小,但即便天塌下来我也能承受得了。”
杨剑波有过敏性体质,每年到这个时候就“很容易咳嗽很大一次”。起诉给他造成的第一个影响就是在这十几天中很难找到休息机会,超过我们约好的时间40多分钟,他才匆匆赶到,而几小时之后的时间,他已经约出去了。
从证监会的座上宾,到被处罚对象,再到如今将要对簿公堂的原告,面对30多年的人生历程中最严峻的一次考验,杨剑波不得不抛开多年职业训练出的内敛、低调。2月20日21点36分开始,20多分钟的时间,他在刚注册的微博上连续发出了3条信息,3天时间,关注的“粉丝”已经上升到3万多。
乌龙指事件发生在2013年8月16日,当天,杨剑波担任总经理的光大证券策略投资部门套利系统出现问题,造成A股大盘瞬时涨幅接近6%,中石油、中石化、工商银行等多只权重股一度涨停。之后光大在ETF、股指期货市场上对冲损失,这样的操作最终被证监会认定为“内幕交易”,光大证券被罚5.23亿元,对时任总裁徐浩明以及杨赤忠、沈诗光、杨剑波分别给予罚款60万元并终身禁入证券市场的处罚。
从乌龙指事件发生到正式处罚下达,杨剑波就好像身处漩涡之中,直到被彻底颠荡出局,他才终于恍然,“自己被抛弃了”。
据杨剑波回忆,第一批来做调查的监管机构的人还在跟他说,前面接受调查的公司高管们对他当日的操作评价都非常高,这种说辞令本就认为操作很成功的他颇有几分得意。在8月20日被暂停职务前,高层还找他谈话,做了一些安抚工作,他想暂停职务也就是个策略,不会产生任何实质影响。直到当月底之前,系统内都没有人说是内幕交易,大家还都认为上交所、证监会提出的“内控问题”是对这次事件的定性。然而8月31日,证监会公告的预处罚决定,突然间就把定性转成了“内幕交易”,杨剑波觉得这样的处理很奇怪,他认为证监会程序不正义,预处罚意见刚出来,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粗糙的调查,就如此高调公告,如果通过听证和当事人陈述,发现这个判定是有误的,这么高调的宣布还能收得回去吗?在这种情况下,他揣测“如果以内控来处理,有可能会追责到光大证券、光大集团、交易所甚至证监会”。
预处罚意见出来,作为被处罚对象,可以选择听证或提起复议。“公司马上安排了律师跟我商量该怎么应对。”杨剑波说。公司的意思是听证不好,乱哄哄的,书面陈述好。杨剑波说在公司的压力下,他放弃了听证,当时他理所当然地相信公司是为他好,而在他以后接触了非公司聘请的独立的律师,才知道其实听证肯定比陈述好。听证时,证监会必须要提供处罚依据和证据,一旦处罚有问题,这些处罚依据和证据反而会成为对证监会不利的东西。放弃听证等于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而“这是很重要的权益”。并且,据他了解,律师是建议公司去听证的,但是公司放弃了。
“书面陈述我做了。我在陈述里写了哪些地方处罚错了,列了ABC,但他们不理你说什么,不做回应。”显然,这种杨剑波眼中“家长式”的裁判并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内心中埋藏了深深的不服气,他认为哪怕自己的陈述没有道理,证监会也应该给个反馈,“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直接反馈”。
唯一让他还能有些宽慰的是,公司说集团不会放弃他们的,即使证监会处罚,但其处罚是不公正的、是市场的后退,所以至少体系内也会有安排。还说集团有银行、保险,资本市场还有其他的平台。“后来光大还收了信托,我一度还在想到底去哪个平台。”
11月13日,杨剑波接到通知,让他到上海证监局去领处罚决定书,后来他才通过自己聘请的律师了解到,处罚决定书下达和自领在法律程序上是有差别的,而这样的细节安排让他很是惊诧。
11月14日接到处罚书后,律师说公司可能会找他,于是他开始等公司的消息,还寄希望于公司能给提供一些法律上的帮助,结果等了一个月也没消息,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这种姿态让他彻底明白,“没想到其实人家已经抛弃我了”。
他感到很寒心,为公司卖命这么多年,为公司的利益对冲风险,操作也在合法的基础上,本来觉得公司会保护自己,提供各种支持帮助,但得到的结果却是这样。但毕竟是在公司摸爬滚打了多年,他很清楚:“一般来说国企制度下,无论是正常或非正常地被定义为犯了一定的错误,基本上就会被放弃,这是利益权衡问题。人生在世,大多数人都是俗人,无外乎所谓的位置和级别。而且在很大层面上,光大证券也不是一个能够自主做决定的公司。从过往的经历和经验看,很多事情都是集团层面才能拍板的。”
杨剑波也说不清自己抱有的起诉念头是否促进了公司对他的抛弃,他表示自己的离职也是包含了主动和被动两个方面。其间,人家传了句话给他,说要是诉讼的话,就可能“移交”,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可能由行政处罚转到刑事案件,杨剑波明白这其中的威胁成分。对此,他专门咨询了多位律师,大家都认为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杨剑波认为,这虽然是个小众案件,但也是个高度复杂、高度专业,影响又比较大的案件,所以他选择律师用了不少时间。从去年12月开始的一个多月,他们拟定的诉讼请求是:撤销证监会做出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和《市场禁入决定书》。
他说:“这关乎一个人的商誉和名节。”
内幕交易之争
杨剑波认为,证监会做出这样的处罚决定既不专业,更缺乏程序的正义和法律的支持,争论的核心就是证监会“内幕交易”的认定。
“在国企的激励机制下,在监管单位领导到场的情况下,有何动机要去做内幕交易?在全世界都算是正常的对冲,在我们这里就是内幕交易?”杨剑波质疑说。
作为策略投资部的总经理,杨剑波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但他更偏向扁平化的管理。他们的交易室有两排长桌,交易员们的工区是两两相对,每个人根据公司的纪律、操作流程独立操作,每个交易员都有自己规定的额度,在这个范畴内,交易员可以自己做决定,只有超越额度的时候才需要汇报。
平常,杨剑波就坐在一列桌子的把角位置,当天发生程序错误的交易员坐在另一列桌子与他对角线的位置。当乌龙指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处理其他的事情,尽管市场发生异常,但由于套利交易只是部门当中的一个小业务,他没有太关心,也根本就没想是自己这里出现的问题。大约十几分钟后,公司IT部门通知他是系统出现了异常,但此时,他没有办法了解市场全貌,依然不清楚这样的市场异常自己部门到底占了多大的成分。后来,他了解到,市场敞口出现的时候,他的交易员根据自己的头寸,已经开始了对冲。
11点20分左右,杨剑波将部门出现的系统错误向公司领导做了电话汇报。11点30分刚刚休市,他接到开会的通知,但他觉得既然是自己部门起的火,先灭火肯定是第一位的,于是他与部门的交易员讨论下午的对冲策略。由于晚到又提前离开,所以在光大证券总裁徐浩明所召集的会议上,他复议中提出:自己既不是高管,也没有参与决策,不应该受到这么严重的处罚。
上交所、证监局的官员在12点多就已经到了他们交易室,听了他们的情况和策略汇报,作为监管部门的领导对于他们的对冲策略没有提出异议。而在下午的操作过程中,中金所一直跟他有电话沟通。杨剑波认为,在这时候,包括各个监管机构的领导,大家都是站在市场专业的层面上,没有人认为对冲的策略会产生问题,更没有人认为这个对冲会是“内幕交易”。真正变味的是证监会的行政处罚。
光大证券几位受罚者在复议时都提出,按照《策略投资部业务管理制度》的规定和策略投资的原理,光大证券可以进行正常的对冲交易,对这样的表述,证监会也没有否定,但处罚决定强调的是,光大证券自身就是信息产生的主体,对内幕信息知情。在没有向社会公开之前进行的交易,并非针对可能遇到的风险进行一般对冲交易的既定安排,而是利用内幕信息进行的交易。
但上海的严义明律师认为,证监会的处罚没有任何问题,法院已经受理了他代理的十几起乌龙指受害者的索赔案件,另外的十几起也都在受理的进程中,他还进一步向我们强调:“乌龙指对整个市场的波及面很广,正常、公正的市场秩序被损害了,只有违法者承担法律责任,才能遏制类似事件的发生。”
利弗莫尔一平也是长期从事A股ETF以及港股A50ETF高频交易的专业人士,因为乌龙指事件,他们团队当日损失了约40万元,为2013年全年日内交易单日最大亏损。当天上午行情启动,他们一度以为是乌龙指,但后续市场启动了第二波拉升,他们判定乌龙指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有疑虑。午间市场流传是光大证券自营盘ETF套利出现了问题,且光大证券宣布停牌,但是上交所发布公告说询问光大后,光大说交易一切正常,由此他们认为市场是内生性向上并且有可能伴随尚未披露的利好。结果午后大盘一路向下,股指期货市场非常不正常空单压盘,他们手中的多仓已经开始产生较为严重的损失。大约在下午14点20多分,他们搜到光大发表公告,而此时留给他们的只能是果断止损。“我想问,你们觉得光大证券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内幕交易吗?你们的高位对冲是建立在你们的对手盘不知情的接盘前提下的!”利弗莫尔一平说。
杨剑波的律师——北京中兆律师事务所杨翼飞对事件当日遭受损失的投资者的心情表示理解,但他也强调,最终认定一个行为是否构成内幕交易,首先要从法律的角度出发。他细致地解释了三点理由:第一,《证券法》和《期货交易管理条例》均做出规定,内幕信息是指发行人自身的有关信息或政策性信息,申购者自身因申购行为而产生的信息并不包含在内;第二,依据法律规定,“未公开”是构成“内幕信息”的必要条件,而光大证券错单交易出现后,当时就有诸多媒体对此予以了公开报道;第三,依据法律规定,内幕信息知情人只有“利用”内幕信息从事交易才构成内幕信息交易行为,但光大证券当日并未“利用”错单交易信息,也不存在牟利的主观目的。
杨翼飞觉得,这个案子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行政机关有裁量权,但所有的裁量都要在法律范围内。而且法律的授权本身是有范围的,不能把毫无关系的东西依靠这种授权认定进来,否则行政机关的权力就没有边界了,那么公民的权利就得不到保障”。而乌龙指事件,证监会处罚依据的是“兜底条款”的授权,算是一种扩张新的解释,超出了法律对于内幕信息所规定的范围。
“这实际上是要求公民承担事前并不知晓的法律义务,这显然与《行政处罚法》关于行政处罚法定和公开的原则是不符合!”杨翼飞说。
北京工商大学证券期货研究所所长胡俞越提醒说:“错单行为,毕竟还是市场行为。假如把乌龙指作为内幕信息,那么,其他未上市券商的自营部门如发生同样错单交易,他们并无信息披露义务,这种情况该如何定罪?”
杨剑波之所以认为自己冤枉,是因为他的职责就是如何进行对冲操作,为公司减少亏损。他只是公司里带领团队的一个小角色,整个战役的布局协调,应该是高层来组织,信息披露也是别的部门负责。上海证监局发短信给光大的证券事务代表,要求公告给他们看完之后无异议再发布,这期间的时间怎么计算?
杨剑波曾经是证监会邀请的、场外市场金融衍生品交易规则起草四位牵头人之一,对于先公告再对冲的说法,他觉得是缺乏专业常识的伪命题,完全不符合量化对冲和衍生品交易这类创新交易的特点,先公告后对冲,那么这种交易的效率将被大大降低,甚至从根本上受到阻碍。“假如我的案件仍被判为‘内幕交易’。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日后还会有更多机构重蹈我的覆辙。”
对于杨剑波所披露的内幕,上交所、中金所、证监会都相继做出了回应,前两家机构都称有关当事人的说法存在曲解和不实,将在行政诉讼程序中,以适当方式向有关方面提交事实和证据材料。证监会在2月21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暂时未收到法院通知,届时也会将处罚的法律依据提交出来。
“我希望的就是公开透明,用法律的手段实现对行政监管的监督。”杨剑波说。
人生转折
对于自己成了唯一站出来起诉的人,杨剑波还是充满了自豪的。“证监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要把这个事情翻过去,强力的压力之下,就是要让你屈服,光大集团、光大证券以及其他几个人都屈服了,他们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我还敢站出来。”
在与杨剑波交谈的几个小时中,不断地能够在言谈话语间感受到他的那种傲气。
杨剑波是重庆人,1977年出生的他,1996年顺利考入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系,他说上学的时候很少考到第一名,但成绩也一直处于前列,他热衷于参与公益活动、学生社团、学生会,一直当着学生干部。他觉得很多时候,人生自己也很难掌控:进大学的时候没想过要出国,在大环境的影响下才偶然做出了出国的打算;一开始也没想过念博士,但最终还是拿了曼彻斯特大学金融学博士。留学期间,他在伦敦的多家金融机构,都有一些直接间接的实习或工作,2004年毕业的时候,当地几家金融机构、高校、国际机构派驻孟加拉以及国内的几家金融机构都为他提供了工作机会,最后,他选择了回国。
28岁的他一心想进入证券市场,因为当时正经历熊市,很多人说证券市场不好,但他“多数时候跟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样”,觉得要是牛市的话,机会未必还能是你的,薄弱的时候才是发挥能量的时机。
那一年,他直接进入了光大证券,2005年11月即作为国内第一批人员参与了中国资本市场第一批交易所权证创设等活动,并负责光大证券的备兑权证系统开发以及光大证券股本类衍生品业务平台的建立。2006年以后,杨剑波着手光大证券结构性产品,特别是A股挂钩结构性产品业务平台的建立,并负责相关业务的开展,直至担任公司金融衍生品部董事总经理,并最终升任策略投资部总经理。从普通员工到总经理,“每一次跳跃都有很多难以言说的辛酸苦辣”。他算得上是整个行业中做到他这个职位最年轻的人之一。“有多少人眼红,有多少人妒忌,做好了说你浮躁、胆子太大、傲气,做得不好就说你没能力,好在他们没有机会说我不好,那些中后台的人,可能心里对我不爽,我的先进体现了他们的落后,给他们带来压力。但成绩摆着,他们对我还是尊重的。”
杨剑波认为自己能够出任这个总经理,这是市场的选择也是公司内部政治生态的选择,这不仅仅是专业能力,而且是一种综合的能力。所以,在聊起他在这次经历中情绪感受的时候,他觉得大家提这样的问题是把他当成了“普通人”,这些年的职业生涯,他几乎每天都在压力和斗争中,早就已经把自己“锤炼成了一个思维缜密、更加内敛果敢、心理承受能力强悍的人”。所以在这一段,他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情绪,他认为假如自己受到了太负面的压力,那就是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反思乌龙指事件,杨剑波觉得是自己“低估了落后机制的破坏力”,这次风险爆发点是几个IT漏洞,但本质却是落后的国企机制造成的。公司综合发展速度跟不上前台的发展速度,他曾经建议管理层把速度放慢一点,指标定低一点,反映了十几次,也提醒过遇到风险就会出大事,但中后台配合和支持的问题或公司综合资源配置的问题始终没有好转。“这个问题还是有一定的普遍性的。”
或许,杨剑波不用再为这些操心了。今年1月,杨剑波接受了上海财经大学的邀请,他说这种选择也不错,回想起来,他觉得在证券公司那种工作是透支生命的,他现在咽喉炎这么重,跟工作也有很大关系。每天早晨7点钟出发上班,常常夜里1点才睡觉。“你凭什么做交易,你要研究制定策略,要和交易员沟通,要和其他部门协调,要接待监管机构,要卖产品的话还要去见客户,产品还要讨论定价策略,我一天要接收差不多几百封邮件,光处理邮件就要花费多少时间?”
说起当下的愿望,杨剑波感叹着:“我想赶紧把这个诉讼搞完了。”
(实习生任少博对本文也有贡献)(文 / 记者 庄山) 风险对冲乌龙指光大证监会新闻发布会内幕交易法律光大证券对冲套利杨剑波光大国际内幕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