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孙健:损害,好多是看不见的……

作者:陈晓

(文 / 陈晓  周翔(实习记者))

护士长孙健:损害,好多是看不见的……0( 护士长孙健 )

口述 孙健(北大医院原急诊科护士长)

我们这代人——我今年快五十了——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防治传染病,像五六十年代那些老大夫下乡见过的传染病,这代人也没有经历过。上到大夫下到一线护士,可能有的插队时曾经碰到过,但基本上都很少见过。那时候不让我们休假了,说之前请假的也先别休了,因为不知道情况的变化,怕人手不够。那时候国家还没怎么表态,我们就想怎么办呢?不能不上班,不能躲避它,但又没人指点去应对一个突发性疾病,很苦恼。我当时全在想工作怎么办,我们护士怎么保护,怎么去排班。一是病人多,二是要保护医务人员,他们才能去救治别人啊,要不一交叉感染就全乱套了。那一阵特别混乱,工作时间由8小时改为6小时了。我只能保证今天谁来上班,至于明天之后谁接着上班,不知道,只能明天来了再说。

后来国家采取措施,在郊外建胸科医院,那天夜里所有的病人突然就给拉走了,第二天上班,我的心终于落下来了,说那咱们也去照个片子吧。那天是4月25日上午,我们三个护士长跑到放射科去,说给我们照个片子吧。照完他们说,好像你们肺纹理都比较粗了,记住千万别感冒。当时出来我就觉得有点害怕了——做的事完了之后就开始想到自己了。我们就坐在大门口,觉得想哭。但是哭过后,工作不还得干嘛?下午我就去观察室——观察室的护士长发烧走了,钥匙放那儿,事全扔给我了——消毒,等到消毒完了,就晚上五六点了,但不能这样回家。

我们那时候回家,先敲门,老公先开门,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脱下来,挂在衣服架上,拿到阳台吹风去。所有里头的衣服,脱光后直接进浴室洗澡,洗完澡换上家里的衣服,换下来的衣服全部打包不能动。孩子都送老人那里。我们买了东西上老人家,敲敲门,说东西给搁门口了。然后老人再开门,把包东西的纸反过来包好,装塑料袋里,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那天消毒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特别累,于是和同事去冲澡,完事后出来坐电梯时我跟她说,怎么那么冷啊。她说:你别吓我啊,千万别发烧。我说不会的,就回家了。但晚上回到家真的发烧了。一发烧我就跟老公说,你上那屋睡去,不要和我睡一个床。我说我有点害怕。一是恐惧,二是不敢相信,总存在一种侥幸心理,觉得肯定不是,我可能就是今天着了点凉,明天就好了。然后我给得病的护士打电话,问她们发烧是持续的,还是一天发烧一天好的状态。他们都告诉我是持续发烧。我那天晚上是38度多,第二天早上又下来了,所以我就有侥幸心理。

护士长孙健:损害,好多是看不见的……1( 2003年5月2日,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名医生正在为一名来自香港的旅客检测体温 )

第二天同事给我打电话,问我怎样?我说我发烧了。她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说不骗你,我真的发烧了。那种心理,说不清的酸甜苦辣。我同事说,那你赶紧上医院来看啊。于是我自己就骑车过来了,也不好打车。到医院又开始烧,就输了些常规的消炎药什么的。在急诊输了一天,他们说你别走了,就开始给胸科医院打电话,满世界给我找床。我说我真的不想去,我万一不是呢。他们说你实在不想去就观察一下,回家去输几天液,于是我就带了输液器回家了。晚上我姐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受不了了,就哭,我说我真害怕了,觉得这种形势,你看不见头,每天从广播里听到多少多少人感染,没有头的感觉。前头忙活那么长时间我没有害怕过,等到所有的事弄完了,你又发烧的时候,想想自己就害怕了。我妈那时候70多岁,没敢告诉她,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得这个病。我特别危险、快死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妈。当时隔离的病人挺可怜的,家里人见面都见不上;关进去,人没了,可能家里就接到一个通知。

我在家待了4天,一直烧会儿降、降会儿烧,没在正常范围内。我还是对自己是否得这个病心存侥幸。因为别人都是持续高烧,所以我想可能是普通的病毒感染,应该输几天液,不烧就好了。到了29日,持续高烧,到39度不降了,我就到医院了。照了张片子,他们这回一看肯定是了,就再联系胸科医院,他们给我挤了一张床。到我进医院的时候,老公也被隔离了,他没染上,因为我一发烧就让他去睡另一间屋子,我让他戴着手套和口罩。那是4月29日。

我开始进去时是烧糊涂了,第二天就上呼吸机了。倒不是呼吸衰竭,是人处在休克状态,表情比较淡漠。他们来查房,我只会跟他们说我没有尿了。无尿就是休克的最早表现,我那时血压就剩90/60。我住院后我们主任上病房看过我,跟我说,孙健,我一开始没觉得“非典”怎么样,可当我看到躺在床上的你,我才觉得“非典”这么可怕。他说你原来这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像这样。

从我进胸科到能站起来大概快一个星期,之前那个星期就只能躺在床上,24小时输液瓶都吊着。胸科医院是在非常混乱的情况下建成的病房,常规治疗的主要用药都能保证,比如激素,但像什么膏药啊之类的辅助用药得现要。我去的时候,好多病人都是我手底下的护士,那时候她们烧到39度多,为了降温,大半夜自己冲凉水澡去。我一听就哭,觉得真可怜。

当时会躺在病床哭,想我要是死了,我孩子怎么办?我家怎么办?我妈、我老公怎么办?就想这些。对死的恐惧还真是没有,主要是放不下家里的人,觉得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还听说好多事情,有一个人得“非典”住院了,老公就不理她了,也不来送东西,要离婚,觉得特别恐怖。

因为我们是在自己的医院里,都是自己的大夫、护士,那种感觉好多了,即使是不认识的大夫,他们都会叫你,觉得很亲切。我想,那些没在自己医院的人,恐惧感更多。那时候人是最脆弱的时候,一点委屈受不得。我们都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我跟我妈说我上一线了。后来跟我妈通电话,我妈说,你那儿累不累呀,我怎么听你说话喘不上气呢?我说我刚跑步回来。那种纠结心理,既不想让她担心,又特别希望她关心我,真的是特别难受。我走后,我老公就被隔离了。我上呼吸机也没告诉他。后来我老公说,你知道我在屋里干嘛吗?电视里全是“非典”,我不想看,一看就流泪,我就在屋里天天对着墙一个人跟自己说话。

SARS期间绝对是生命中最困难最难熬的时期。那个时候我做梦,梦见我爸。我爸是在我16岁时去世的,我得这个病是38岁,这期间我并没有怎么想过我爸,但是最重的那两天我梦见我爸了。我们病房有一个得病的老师,他也是从小父亲死了,后来能下地时,我们聚在一块儿,他说梦见他爸了,我说也梦见我爸了。他说梦见他爸在森林里,老远地冲他招手,他就过去了,跟着他爸走,走到一块大石头前,他爸进去了,他就没敢进去。他说连着两天做这个梦,都没进去。我说你进去你就死了。我没有像他那样梦见很清晰的细节,但我就是梦见我爸了,我后来给我姐打电话,说我梦见爸了,我想他。

我特别感激王广发和聂立功两个大夫。那时候王广发来了,说孙健你带着呼吸机血氧依然低,你得把呼吸机勒好了,让它保持在95以上,不然就得进重症监护室了。所以那一晚我一直没睡觉,盯着呼吸机数值看,看累了眯一会儿,醒了又接着看。第二天那个血氧就上去了。王广发那天来说这句话真是救了我一命,一旦漏气了,氧气不足了,血氧就会下去啊。那时候不能动,保命要紧。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聂大夫也特别好,他是管楼上病房的,但他经常看完楼上病房,脱了衣服后,再穿过消毒区,套上衣服再来看我。我那时候老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好啊?我的激素用量已经是最高的了,烧一直不退,上午用,下午好点,到晚上就越来越烧,疼,浑身没劲儿。他说,你放心,你不是很重,这个病熬过14天就见好。这是真的,SARS这病14天确实是个坎,过了14天,见好就开始好转,不然就越来越厉害。那时候我就天天掰着手指头数,也说不好是否有心理作用,当我终于熬到那天后,我就觉得喘气都轻松了。

我那时候最关心的就是死了多少人,每天听着很恐怖的消息,感染多少,疑似多少,死亡多少。那时候的生死和你平时看到的生死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死亡率越高,报的死亡人数越多,你越觉得前途很渺茫,这个病怎么控制不住呀?因为我知道,到现在了还死亡这么多,说明还没有有效救治方法,才会恐惧我会不会就是下一个死的啊。咱们说无知者无畏,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害怕,知道得越详细就越害怕。那时候人越单纯越好,我就信聂立功的话,熬过14天就好。我就是相信他这句话。而且我就信管我的那个大夫杨丽的话,她说孙老师你放心,你是最轻的,我就相信这个。那时候若是琢磨着是不是骗我的啊?那就完了。

我出院后,一个是血氧低,一个是冒汗,难受,疼。中医大夫说这是大量的抗生素和激素导致的,上边身体热,下边身体寒,上边像火烤,下面像在冰里。他们得骨坏死的也是这样疼。随着日子越来越长只会越来越厉害。北京市很快就确定了“非典”工伤,工伤有一条就是不适合原岗位,单位要负责调离。我出院后那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回急诊干活,走路都喘不过气来,还怎么去抢救别人。咱们在干某项工作的时候会说,哎呀真烦我不想干了,但是在干了20多年,在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情况下调走,那种感觉和自己走是不一样的。会对工作有不舍,那种对病人的了解、那种工作的成就感,全部都没有了。而且一场病下来生活质量全部都下降了。我出来10年了,从2003年到去年,我的奖金收入跟我在急诊室拿到的还一样。

如果你经历了地震,家毁了,亲人去世了,或者说我做生意失败了,那我可以重头再来;但是如果说你身体持续地难受,你还能有挺过来后一切都很乐观的感觉吗?现在人们问,你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的。10年了,谁还愿意听你说那些,难受不难受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能说今天我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我真的不愿意提这些事。但是现在你的身体在不停地提醒你,在身体难受的时候,疼的时候。2003年回来后,我们家没开过空调。我开不了空调,腿疼,肩膀疼。到夏天我们家孩子、老公等我上班后再开空调,我回来他们就关了。我现在到夏天都穿着秋裤,那种寒、那种凉没法散发。西药不能治,中药不能老喝。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的心态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好,起码我没有骨坏死,坏死了怎么办?家庭谁管?孩子谁管?我花钱受限制的时候真的很难受,但是我又想到我们医院骨坏死的那些护士,你给她再多的钱,她根本玩不了,那又怎么办?我们现在的一个同事37岁还怀不上孩子。这种伤痛真的和别的不一样,损害好多是看不见的,是融在生活里的。

想开了,就有失必有得。我得到的就是一个比在急诊室相对轻松的工作,我节假日可以休息了。我在急诊室那么多年,节假日休不了。我能感觉到,我现在的想法、看问题的方法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了。以前我工作能力很强,原来的抱负很大,争强好胜,但我现在不会这样了。我觉得我的家庭很重要。我们家姑娘就跟人说,我妈妈变了,不像以前那样老跟我嚷嚷,一下子变得脾气好了。

(注:本文内容仅代表采访对象个人观点) 护士长孙健损害好多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