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左先生)

家经0

我家传统,周日晚上,如不是必要的加班与应酬,或适逢天气恶劣大雪湮路,都要回我爷爷奶奶家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我爷爷七十有四,是个退休的国企干部,面上风光,退休费其实寥寥无几,还要负担三人开销:他自己、我的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的奶奶以及他的92岁高龄的老母。我太奶奶从80岁出头就罹患老年痴呆症,这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辈子认字寥寥,人生就局限在耕田嫁人生娃的圈中,从没越界,到老了痴呆很正常。但如何赡养这个老人成了问题。随着年龄渐长,照看上的难度也愈来愈大:她无法自己动手吃饭,只能靠别人喂食;无饥饱感,就算感觉到也只能发出“嗯嗯”的单音节,词义只能靠揣测一个大概;大小便失禁,要依靠成人尿片等等。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年过70岁的老人所能看管的力度了,爷爷无奈下只好送她入敬老院,但考虑到自己并不宽裕的经济状况,只能选择低廉却位置偏远的敬老院。最后定下来的一所,都快进山,从我爷爷家过去,开车40分钟(走高速),乘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爷爷每周去探望一次,有时儿子们轮流接送,有时自己揣上老年证,中午可能在敬老院边上的小馆子里吃个炒面,总之会把成本降至最低。生活在一段时间内是平静无澜的。平静到,我都不去想,这样的稳定状态,又怎么可能维持很久。

我上“大一”,选择了同城的大学,我爸的初衷是让我可以经常探望爷爷奶奶。时而周六、日活动太多,我就会住学校。一个周二上午下了第一、二节课,我和同学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爸一个电话过来,语气急切地说我太奶奶病危住院了,说下午要来接我前去医院探望,“可能熬不过今天”。我当时心里惊诧大于担忧,思量自己不过一个星期没回去,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我回寝室做了一番准备,下午还有节体育课,我写了张假条,请同学帮我递给老师。后来一点多,我爸电话又来了,以为他要催促我去校门口候他,结果是个大逆转,说生命体征又稳定了,让我好好上课,再观察几天,不行再叫我。后来就一直稳定下去了。我去医院探望,看她插着食管、尿管,戴着氧气罩,还是睡得一脸安详,短小的身体蜷在病床上,枕头上方病床留空许多。护工阿姨说:“这生命力真顽强。”我轻轻笑过。

年底时,爷爷琢磨要让她出院了,毕竟这么拖下去,即使有医保,住院费他也无力担负了。

我爸于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托起关系来。他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男人,现下这般,的确为难了他,但他并没有怠慢,很快定下了一所,价格只比原来那家多出两三百元,交通却大大地便利了,从我家门口便可坐车直达,只需20分钟。我爷爷喜形于色,大概多少也夸过我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万事俱备后,太奶奶却开始不吃饭,老年人吞咽能力下降后,便会如此,而且尿管需一直插着。这家敬老院环境比之以前提升不少,可护理人员的服务却有可指摘,我爷爷担心,他们根本不会有耐心喂她一口口吃饭。每天他都要亲自去喂饭,每天下午2点到7点都在那里,他几十年的午觉习惯现在已经戒得干净。

从太奶奶入院至今,我觉得我爷爷老态尽显,以前一直不觉得,他每天拉二胡,读报关心海峡两岸,还去竞选成了居委会干事,我一直觉得他过得丰富有滋有味。现在,他不拉二胡了,偶尔能有看报时间,但应该已累极无心去看。我才意识到,他已经那么老了。

我爸也常去。这个周日,聚餐照常,他和我妈从敬老院直接过来,进门说尿管又堵了,还得托人换,语气中有急躁和疲惫。我爷爷指责说他“没好气”,说“用不着他经常去”,我爸瞬间一怒冲天,说我爷爷一点不知体恤他人,话不投机夺门而去。

我追出去,我爸一生气就走得飞快,我小跑才在车那里跟上他,劝了几句,他还是要走,我拦不住。

进门前听见里面我爷爷说:“我现在就巴不得哪天醒来一个电话,告诉我说老太太走了。”

这听起来有悖孝道的话,在他说来我只觉像听到一个老人在无可奈何地嗟叹。 家经敬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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