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遭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鳗鱼)
天气真好,瓦蓝的底。我站在床边,身后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摆了6个饭盒,里面满满地分别盛着红烧鸭块韭菜炒鸡蛋醋溜土豆丝鱼香肉丝和两份米饭。病房的暖气开得真足啊,饭菜放在暖气片上都送来几十分钟了,依然显得热气腾腾。其时邓阿姨无聊地半躺在病床上,右眼被纱布蒙着。她在等术后两个小时的休息期,过了才能吃饭。我陪着,病房里一时也没人说话。
白内障手术很成功。我似乎就在手术室外面翻了有那么10分钟的报纸,就看到邓阿姨被推了出来。病房里其他的老太太都说邓阿姨年轻啊,身体真好。邓阿姨打着哈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叹着气又笑着“成了独眼龙啦”,又接了一句只有我听得见的话,“我一身的病,你们还说我身体好”。
由于没有做手术的左眼本身是弱视,右眼被蒙上后,邓阿姨现时基本可以算是一个盲人。早上我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她差点撞倒暖水壶,以及几乎就要摸到男厕所去,还觉得好笑这老太太怎么说的,还要好好锻炼平时不用的这只眼呢。看了看表差不多两个小时到了,我给她盛了饭,把菜都分了分,让她在床边吃,我则靠着窗台对付。
于是,就眼见她艰难地摸索着抓了筷子,对着弱视的眼睛仔细摆了一阵,去夹菜,筷子离菜差得好远,一杵一杵地把饭都落了好多。我伸手要去帮忙,她不干,就那么别扭地一点一点把饭艰难地送进嘴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你吃你的去。我站在床边看着她,知道她现在完全看不见我。我看着她认真地一次次失败,她抬头朝着我并不在的方向,说:“怎么样,医院的伙食好不好吃?儿子你多吃点啊。”我赶紧调整位置到她面前说:“嗯,还行。”这个时候身后窗台下的暖气片开到最大了吧,天气真好,鼻子吸一下诶酸的来哟,我一闭眼,眼眶就湿了。
大学毕业第二年,没有征兆的,邓阿姨有一天突然就病了,症状很奇怪的是到了下午的时候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我其时每天早出晚归打了鸡血一般为审计事业奉献着青春,听她说病的时候不耐烦得很,好了好了下班我给你带眼药水回来。当然是没有效了。我那时候才20岁出头,刚开始自己赚钱自己花,百忙之中挤出来的时间依然都会瞪着熬夜锻炼出的铜铃大黑眼和朋友们出去嗨歌啊聚餐啊,哪里想得到会去关心一下一个人在家的邓阿姨。世界在我眼里是五颜六色美得很、美得很,每一天都等着我去发现。
后来邓阿姨被确诊为重症肌无力。其间当真是经历了病急乱投医的阶段,据说不仅去眉山地区看了治面瘫的老中医,还连夜招车去洪雅县排队看“尝百草的神医”,听说热草药泡脚可以缓解病症,她坚持用热水直到双脚都被泡出了黑斑——我都不在现场。后来听邓阿姨闲了没事讲起来的时候,心里就想象她半夜两点爬起来,坐亲戚的车从成都驱车在黑漆漆的高速路上去赴一个神医的局,她疲倦地靠着车背的样子——感觉极度的超现实。过农历年我回家,看到邓阿姨坐在沙发上,脸由于服用大剂量的激素已经肿得我都认不出来,她拒绝让我和她合影。再过一年,她已经在住院期间度过了四川的汶川大地震,也经历了由于激素服用过多导致腰椎间盘膨出,在省医院一直排不到床位而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住了多个晚上。
我想,在我20到30岁的时间里,如果没有邓阿姨,大概就真的会过上醉生梦死的10年吧——没有物质责任也没有精神压力,糊里糊涂随意地就挥霍掉。面对邓阿姨我拾起了责任,脱离了稚气,也更理解了爱。
还记得“大四”那年去驾校学车,一个老阿姨站在被阳光晒得冒油的水泥地里那么大声地对我说,你看你,现在的状态完全就是阳——光——灿——烂!小伙子,珍惜此刻吧。彼时的我应该没有预料到,一切荒唐都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我就迅速被卷入了各种生活的洪流——就好像料想的精彩表演就要开始,报幕员才下台,大幕刚拉开,突然一时间所有欢场颜色都褪尽,舞台高光都熄灭——就那种感觉。可今时今日,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其实,很多当时看怎么都不可能翻过去的障碍,后来挣扎一下,也就那么过去了。这么多情况总结起来,无非靠的是“有担当”和“要坚持”。大约这么闷吞吞地曲折前进,也可以谓之成长吧。
天气真好,瓦蓝的底。可惜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我只得头顶小小的一块空间;然而我深知,这小小的一块的外面,有一整片的蓝天。 遭逢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