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验室里的诗人
作者:薛巍(文 / 薛巍)
( 列维-施特劳斯 )
短暂的田野调查
列维-施特劳斯主义者在英美大学已经几近灭绝,远没有福柯、德里达和德勒兹的追随者多。但他留下的印迹可能更深。跟他在四卷《神话学》中剖析的神话那样,他的思想已经深入到了我们的思维。从乱伦禁忌的意义,到我们烤或煮食物的原因,到自然和文化之分,我们思考行为与心灵的方式都受到了施特劳斯的影响。
毕业于伦敦大学戈德斯密学院的帕特里克·威肯把列维-施特劳斯称为“实验室里的诗人”,意思是他既是社会科学家,也是诗人,他的诗人气质帮助而非损害了他的科学研究。他把艺术与观念、审美与科学、理性和神秘结合在了一起。列维-施特劳斯在巴黎的社会人类学实验室,以及他位于巴黎十六区的豪华公寓搞研究,他喜欢一边听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和德彪西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一边阅读其他人类学家的著作,他认为那两部作品借鉴了古代神话的结构。
列维-施特劳斯的曾祖父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他父亲是一位肖像画家。他本人喜欢绘画、摄影,还作过曲。艺术趣味有助于他的科学研究。无数人类学家在原住民的遗迹搜寻,其中很多人的田野工作经历比施特劳斯更丰富。但他们缺乏施特劳斯的感受力:发现文化模式的敏锐眼光,对故事轮廓小说家般的感知,把数据整合成有意义的整体的耐心。
20年代末,施特劳斯放弃攻读哲学博士学位,转而选择了人类学。他说:“有时我在想,人类学之所以吸引我,大概是因为它研究的文明跟我的思维方式有结构上的相似性。我没有慎重地在一个领域耕耘,然后一年又一年地收获的天资:我有一种新石器时代的智力。跟土著的野火似的,它有时会照亮一个未知的地区;它给它们施肥,然后拿走一些果实,接着就继续前进,把烧焦的土地抛到身后。”他没接受过人类学的正式训练,这也许成了他的一个优势。他出生得晚,没有赶上法国人类学家在北非的第一次大调查,他也没听过法国民族学家马塞尔·莫斯关于礼物交换的课程。
( 《实验室里的诗人:列维-施特劳斯传》 )
1934年,年近30岁的他终于有机会做田野考察了,他在巴西西部旅行了9个月,他的目标是沿着废弃的电报线路,调查南比克瓦拉部落,但种种不顺导致他只在他们中间待了几天的时间。列维-施特劳斯克服了多种困难:资金不足、物资匮乏、记录设备损坏,妻子眼部感染后他立刻把她送回了圣保罗。施特劳斯的探险队伍其实很庞大,“更像一个移动的乡村节日,而非科学探险”。当局担心他们遭到袭击,给他们派了一个年轻的本土人类学家当保镖。但从他后来的回忆录《忧郁的热带》中看不见这些配角的踪影,施特劳斯把自己描写成了一个卢梭式的独自在土著中穿行的人,一个文明边缘的忧愁的旅行者。他在回忆录中用精确、生动的文字掩饰了他的田野考察研究之薄弱。他的田野笔记杂乱无章,散落着一些简短的笔记、涂鸦,画得很孩子气的美洲豹、鸟和鱼,他更像是一位艺术家在寻找灵感而非学者在做研究。
施特劳斯余生都在书房里研究人类学,但在丛林中也展现了他的坚毅。在经过800英里的跋涉后终于抵达南比克瓦拉后,他看到的景象粉碎了他的浪漫想象。“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最简单的社会,但南比克瓦拉太简单了,能看到的只有人。”部落里的男人用笑声迎接他,女性则试图在他洗澡时偷走他的肥皂。
跟萨特和德里达的论战
施特劳斯用他搜集到的不多的资料粉碎了人类学界的一些共识。功能人类学派认为,原始人的生活被性和饥饿之类的基本需求所决定,施特劳斯认为完全相反,即使是在最严峻的条件下,原始人最大的冲动也是去认识他们周围的世界。印第安人挑选动物作为他们的图腾,不是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它们便于思考。唯一重大的区别是,野蛮人的思维有一种野心,认为如果你解释不了全部,就什么也解释不了。
“二战”期间,施特劳斯流亡到美国,在新学院任教。在那里,他认识了对语言做结构分析的俄国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雅各布森以为,施特劳斯是一个可靠的酒友,但他失望地发现他是一个不喝酒、早睡早起的人。施特劳斯从雅各布森那里学到,语言可以分解成简单的音素,但决定词语意义的不是音素,而是它们之间的关系。从研究单个对象转而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这是结构主义的核心。施特劳斯用这种方法研究神话,他认为神话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是认知混乱的自然的努力。我们把环境分解成容易处理的二元对立,从而适应这个世界。把自然界的生食变成熟食,我们就把它们变成了文化。施特劳斯认为,土著人的神话是一种美学上的创造,比西方单个艺术家含糊的表达更高级,因为以个人为中心的意义跟整个群体创造的神话的力量相比,总会黯然失色。“南比克瓦拉人也许没有出现托尔斯泰,但他们创造和共享的语言和文化比《战争与和平》更加硕果累累。”威肯说,施特劳斯对神话感兴趣是因为他认为,神话反映了心灵的自发创造,那种情况下的心灵没有受到现实的束缚。在神话中,心灵临时解决了对立,实现了跟不可接受的现实的和解。
1949年,列维-施特劳斯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阅览室写出了《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革新了人类学家对亲属关系的理解。他不是以线性的血缘关系为中心,而是展现土著家庭如何发展出了在水平面上的交换关系以避免乱伦。他分析了乱伦禁忌,他之前的学者认为,乱伦禁忌是为了防止近亲繁殖,或者亲戚之间很熟悉,导致相互之间没有性吸引力。施特劳斯把禁忌看作确保从自然转向文化、从同族结婚到族外通婚的通道。通过把女性分为禁止的和可能的配偶,强迫男人娶外族的女性,乱伦禁忌使得不同群体之间相互交流。
研究之余,施特劳斯在纽约过着波西米亚式的快乐时光。周末他逛古董店,寻找廉价的、博物馆藏品水准的印第安人工艺品和陶器,跟布勒东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一起搜寻纽约最迷人的场所。在他写的回忆作品“纽约1914”中,他回忆了在布鲁克林大桥下听京剧、考察火岛、在自由法国电台播送罗斯福的讲话等活动。
战后,列维-施特劳斯回到法国。学术生涯一度受阻的他出版了《忧郁的热带》一书,回忆他在巴西等地的旅行。10年之后,施特劳斯成了著名思想家。1962年他出版了《野性的思维》一书,结尾用20页篇幅批评了萨特的《辩证理性批判》。威肯说:“权力从左岸咖啡馆里不停抽烟、嗑药的幽魂转移到了第十六区的审美分子手里。”在《辩证理性批判》中,萨特认为,历史给我们提供了有限的可能性,但个体具有能动性。在列维-施特劳斯看来,这种结合是有问题的。首先,它把个体置于历史过程的中心,而施特劳斯认为,社会结构给人留下的空间很小;其次,萨特仍在宣传旧欧洲的历史在不停进步的观念,而施特劳斯认为土著文化组织人类经验的方式更加诱人。在60年代,从世界各地的土著那里学习的施特劳斯比萨特显得更加宏观。“公交车站的排队、罢工、拳击比赛,萨特构建其哲学的例子跟结构主义的全球范围相比显得很偏狭。”
列维-施特劳斯走红的另一个原因是,结构主义的核心概念社会准则是一个封闭的系统,不会受到经验验证的损害。它几乎可以用来解释一切。在拉康看来,结构主义解释了无意识映射到现实的符号体系。对福柯来说,结构主义指出了疯狂等概念是变化的社会价值观随意的建构。罗兰·巴特用结构主义的技巧揭露现代小说的现实主义伪装,赞同没有主体的小说。
后来,施特劳斯的理论又遭到了德里达的批判,后结构主义者赞颂历时分析而非共时分析、变化而非不变、事件而非结构、例外而非规则、边缘而非核心。施特劳斯对他人的批评无动于衷,退入他自己的神话世界。到60年代末,他变成了秩序和传统的维护者,包括不同意接纳女性(尤瑟纳尔)进入法兰西学院。他很少离开他的实验室,尽可能地躲避世界,认为人群变得太大了,土著文明之所以美,就是因为人们都是面对面生活。他更喜欢人类的规模跟它居住的世界成比例的时期。他喜欢孤独,直到临终前,他还在努力保护自己的孤独,不让后人给他办萨特那样隆重的葬礼。他的死讯公布前,他已经被安葬在了他家乡的一个城堡。 神话萨特艺术诗人文化结构主义施特劳斯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