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蜜煎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殳俏)
《武林旧事》里有场梦幻豪宴,清河郡王张俊宴请宋高宗,不吃主菜,先喝下午茶,叫作“初坐”。宋朝人喝下午茶讲究范儿,先要上“看果”,不吃,只欣赏其美型。然后是“缕金香药”,各种甘草花儿橄榄花儿官桂花儿凑在一起,为的是熏香房间。直到“雕花蜜煎”一行摆上来,下午茶才真正初绽芳华:“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橘、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枨子、木瓜方花儿。”听着都让人觉得热闹绚丽。蜜煎,便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蜜饯。宋朝是一个养蜂业发达,又爱极了甜味蜜制品的时代,官贾闲钱、文人闲趣、闺阁闲情三闲一结合,便有了各色考验手工和耐性的蜜制果品,这种精巧的诱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挡也挡不住。
早于宋朝,最初的“蜜煎”一词,其实跟消闲小食无关,而是源于并不雅观的治疗。《伤寒论》里的方子是食蜜“置铜器内微火煎,边煎边搅,不使焦煳;至可制丸时,乘热以手捻作栓子状”,完成之后,主要用来通便。一直到唐代,蜜煎和蜜煮都是制药方法,许是因为唐朝人在甜品方面,更喜欢浓重奶油的味道,并不在意食蜜可以带来的强烈甜味。但到了宋朝便不一样了,从王公贵族到庶民百姓,嗜甜之风忽然席卷了整个时代。在蜜汁腌渍的基础上,宋朝的甜点师傅发明了蜜煎这一做法,在把食物浸在蜜汁中泡渍之外,又增加了一个重要的加温的过程,让蜜味更深层次地进入食物内部,这么一来,果品就更容易保存了,同时风味也大大改变。宋朝专设了蜜煎局,专门研究和从事各种御用蜜煎的制作:“掌簇饤看盘果套山子,蜜煎像生窠儿。”
《梦粱录》记述了杭州城里的蜜煎铺子,做的“精巧消夜果子合”里的各种蜜煎细果:“十般糖、澄沙团、韵果儿、蜜姜豉、皂儿糕、蜜酥……”虽然看不到当年这些蜜煎果子的外形,现在光听这些名字都觉得风华绝代。《西湖老人繁胜录》则说到哪些果子最常用来做蜜煎:“蜜金橘、蜜木瓜、蜜林檎、蜜金桃、蜜李子、蜜木弹、蜜橄榄、昌园梅、十香梅、蜜枨、蜜杏、珑缠茶果。”以现在的眼光看当年的蜜煎,大多数充满了南国风情。《武林旧事》最是细节地记录了各种不同做法的蜜煎:“诸色龙缠蜜煎、蜜煎山药枣儿、细蜜煎、雕花蜜煎、蜜煎、咸酸蜜煎。”其中的“龙缠”跟上文中的“珑缠”是一个意思,指的是新鲜的果子或干果外面淋上麦芽糖霜,仍是蜜煎的一种。张俊请宋高宗的那“初坐”里,“珑缠果子”被单列出来,洋洋洒洒排了一列:“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新鲜的荔枝、葡萄,晒干的桃肉、梨肉又在外面裹了一层蜜糖,想着就觉得要甜死人。这时候就要点咸酸蜜煎来中和太多的甜味了。“香药木瓜、椒梅、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紫苏柰香、砌香萱花拂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姜丝梅、梅肉饼儿、水红姜、杂丝梅饼儿。”这些都属于“砌香咸酸”的范畴,搭配着甜到钻心的普通蜜煎,再来点“脯腊”,即晒干蒸熟的肉干条肉干末,蘸金山咸豉吃,宋朝人对零食的痴迷程度,从这些细节可见一斑。
但,最高级的蜜煎糖果,仍然要数雕花蜜煎。这门手艺是宋朝人跟晋朝人学来的,大多由女性来完成。晋朝的《南方草木状》写道:“钩缘子,形如瓜,皮似橙而金色,胡人重之,极芬香,肉甚厚白,如芦菔。女工竞雕镂花鸟,渍以蜂蜜,点燕檀,巧丽妙绝,无与为比。”制作最高境界的蜜煎果子,不仅要琢磨味道,还要琢磨外形。但也不是所有的蜜煎果子,都能随随便便雕上一幅鹊桥相会图的。在体积比较大的冬瓜、木瓜、枸橼、柚子上面,通常就会雕图案比较复杂的神话故事、四时花卉、飞禽走兽;而比较小的青梅、金橘,则用来雕比较简单的花纹。这样的手艺,现在只有在中国西南地区,还有一些留存,比如云南大理的雕梅。只能说,这种技艺的消逝,并非技术的式微,也就是人们的闲工夫渐渐没了罢了。 木瓜蜜煎香药蜜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