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汉:如是我闻
作者:孟静( 秦汉 )
电影里,钱谦益牵着柳如是的手,引领她看他为她建造的“我闻室”。
如是我闻,梨花对海棠的爱慕不仅因她如花美眷,妙的是这如花美眷还可以谈兵说剑。但当她牵着他的袖,恳求他与她共赴寒潭,不做贰臣时,他推托水太冷。镜头再一转,钱谦益的脑门已经光秃秃,留头不留发。
这个怯懦到有些猥琐的老男人是秦汉扮演的。很久很久以前,秦汉是台湾和大陆人都认识的白马王子,与最美丽的女主角奔跑在沙滩上,漫步在夕阳下,徜徉于开满鲜花的小径,深深凝望。钱谦益也是那种临老入花丛的白马王子,尊重并且懂得女人,把田舍金钱让给原配,换一方他和柳如是酬唱相和的小天地,直到家国破碎,无法偏安。秦汉为钱谦益找的理由是:“他是一个政治上天真的人,如果他真是那么贪生怕死的话,他一个人也是可以逃掉的,他当时可以逃掉,离开这个现场。”一是避免屠城,二是文人极重视的科举,这些降官认为可以通过他们的努力使清政府延续科举,最后被清廷列入《贰臣传》榜首,生前身后都是羞辱。反而是他的妾——柳如是,比他更清白伟岸。
很巧的是,秦汉的父亲孙元良曾在“淞沪会战”中坚守闸北仓库,又在南京保卫战中畏敌如虎,放弃部队,自行逃入妓院躲藏。秦汉也问过父亲当年日本人打进来时有没有恐惧?但他没有得到答案。
好的感情可遇不可求
与秦汉一起拍摄《柳如是》的台湾主持人凌峰,两人相见有些不自在。多年前,凌峰在节目上追问过秦汉、林青霞的感情故事,秦汉永远是“哎呀,不提了”。这次来江苏拍戏,当地的宣传部长是林青霞的“粉丝”,比凌峰还爱打听,秦汉只能用“喝酒,喝酒”去搪塞。他是个有壳的人,这层壳上刻着一个不能提的名字,至于其他的,都无可无不可。
那些回忆久远得秦汉自己都不太记得了。记者提及在台北附近的矿区看到秦汉在当地拍摄的矿工电影,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段经历。“我不能天天活在那种要死要活的情绪里面,那我不是早就死掉了吗?人家常常说,好像演文艺片谈情说爱跑跑沙滩很轻松,其实那个比武侠片还累。我也拍过武侠片,武侠片就像是运动员打篮球,体能的东西比较多,这个东西是耗你内在心力的东西,你假戏也要真做,酝酿这个真情来推逼它出来,这样也很内伤的。”
( 电影《柳如是》剧照 )
从外表看,秦汉并不像有66岁,他没有发福,没有脱发,拍《柳如是》期间最愉快的事不是有了合适的角色,而是有一群剧组同仁陪他打篮球。只要看到有球场,他就会上前要求和陌生人一起玩,开始那些人不太适应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渐渐也没人把他当做名人看待。平常他待在台北,和儿女生活在一起,与朋友们共同做些生意,他宁愿一个人独处,看看电视里的林书豪。“年轻的时候也瞎胡闹过嘛,酗酒啊乱七八糟的,也过过那种荒唐的日子,但是现在不是很喜欢那种。”
他不喜欢向他人倾诉,也不爱听别人吐苦水。他是和琼瑶合作最多的演员,却自认互相之间没什么私交。“她是爱情大师,年轻的时候帮别人写情书,但是我这个人是不太讲这种事儿的。所以有的演员他们喜欢去跟她倾吐那些情怀,但是我从来没有,我不习惯去做这种事情,我不会去跟琼瑶说我的心思啊,我的感情怎样怎样的,我绝对不会的。所以我跟她的这种关系好像就是她是公司老板,我是一个她的资源。”
( 秦汉2006年参与演出的影片《云水谣》剧照
)
独身多年,他没有再婚的念头。“我这个人是喜欢比较简单的,不喜欢拖泥带水,有时候太亲密的关系,总是会有一种情感的负担,要顾着她的喜怒哀乐,比较麻烦。这个性格有点像我爸爸,我父亲也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我在电影电视上演了那么多情情爱爱的东西,其实我也很腻,我也不觉得这种东西吸引我。我的心目中不是不存在好的感情的关系,但是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琼瑶第一小生
秦汉的父亲孙元良是不喜和人扯闲篇的,问声好之后淡淡离去,并不坐下聊天。他的家庭有中国式的修养,遇上喋喋不休的人,正吃着饭也会停箸,静静听着,做凝神状,直到饭凉,内心怎么腹诽,表情却依旧恭谨。秦汉常常对有旧式教养的姐姐的做派感到好笑。
刚进演艺圈的时候,演员还被称作“戏子”,秦汉的哥哥给父亲的信里告诉他这件事,父亲的回复是“行行出状元”。他先去了国联电影公司,大导演李翰祥给他起艺名“康凯”。由于外形出众,很受重用,可没受过训练的他演技糟糕,从男主角发配到男配角,戏越砍越少。拍完《破晓时分》,秦汉就入伍了。
三年后,从海军陆战队归来,同时期的徐枫已经成为大明星,他又要从新人做起,在武侠片里客串坏人,蹲在屋顶偷听大侠说话,大侠一掌劈过去,他从房上摔下来。房梁上系着绳子,一拉一整片瓦,后来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秦汉发现自己只有掉落的那一瞬间镜头,乌漆麻黑根本看不清脸。“晚上熬夜,戴着头套,在片场里面到处乱躺,等着主角演完。你这个配角,连配角都轮不上的,就在片场随便窝在那里,熬夜嘛,慢慢熬,蚊子都咬你。”
尽管长了一副小生面孔,奈何刀剑片当道,他又改名“孙戈”去学李小龙,演《唐山五兄弟》。这部片子模仿美国的《洛克兄弟》,需要每天苦练拳术。外表生得文弱的秦汉有些运动底子,练完拳就和他人发生了冲突,他一拳过去,那人像树干一样“嘭”地后脑勺着地,住了一星期医院,医药费花了3万元,而秦汉的片酬才1.5万元,他为年少轻狂又倒贴了1.5万元。
失业后的秦汉眼前是灰黑色的,萌生离开娱乐圈的念头。这时有人把他介绍给李行导演,先是拍了《母亲30岁》,而后就是宋存寿导演的《窗外》。宋存寿在香港筹备一部电影,请秦汉演5个男主角之一,他们有了一个口头协定。
这时,李行在准备琼瑶的另一部作品《心有千千结》,给秦汉的角色是真正的男主角。秦汉觉得凡事有先来后到,拒绝了李行的好意。李行勃然大怒,骂秦汉是个笨蛋,然后他给秦祥林打电话,秦祥林一听,立刻收拾东西过来了。说起昔日的竞争对手兼情敌,秦汉是一副轻松口气,他说自己确实如李行批评的“笨”,但后来李行又认为他的优点是有中国人的信用,方正拘谨的李行更愿意把秦汉作为自己的固定班底,秦祥林则和飞扬跳脱的导演白景瑞混在一起。
同样去韩国拍戏,李行这组人从早上5点拍到晚上,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回酒店就睡着;白景瑞则带着剧组四处玩耍,连场工都交了韩国女友。
演完五分之一男主角后,秦汉留在了香港邵氏公司。老板方逸华女士面试时让他先脱了上身衣服,因为新角色是个“午夜牛郎”,要看一下他的体格能否胜任。“我当时穿的衣服看起来软趴趴的也没什么肉,但是我脱了还可以,我也是陆战队的嘛,对不对,硬着头皮就脱。因为我那时候也没红,正是争取机会往上爬的演员。”另一个原因是蒋经国时代推行“新写实健康主义”,例如《养鸭人家》这样朴实单纯的电影,因此台湾那时的电检制度很严格,不可以暴露社会阴暗面,这种限制愈发令有点追求的青年演员想尝试新类型。
邵氏给秦汉提供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那部电影是根据言情作家依达小说改编的《面具》,讲一个有副好身架的穷小子在都市里被各种对他身体有欲望的男女诱惑的故事,依达本人是同性恋,他亲自上阵扮演其中的同性恋角色。
香港的风气比台湾开放得多,每天开工前,邵氏片场的床上都有一位裸身女子四仰八叉地躺着,她是女角的替身,正职是特种服务业,兼职拍戏,白天接客累了,到片场毫无顾忌。现场的剧务、灯光都很开心,导演要求秦汉的手带着欲望和激情去抚摸她,并亲自示范手应该放在哪里,秦汉实在演不来。后来由衷佩服梁朝伟和周润发才是真正的演员,性场面是极其难演的。
“鸳鸯蝴蝶派”当然也是写实健康的,最多不过和女主角吻一下嘴,所以秦汉不得不拍了大量这种电影,虽然他很烦,也不相信其中描绘的激情。老演员曹健曾对他讲,无论多拗口的台词都不要改,能把别扭台词讲得不别扭,才证明演员的功力。“其实琼瑶的对白很难讲的,很文学的,半本或者整本都是一个人的大独白,像莎士比亚。后来我就想,她这个人物情感的起伏度一直在高原那个位置,非常热烈,我就想这怎么办呢,就像人唱歌一直在高音那里不下来,不是一下上去一下下来,一直在上面。我想大概一个人谈恋爱的时候神经也是不太正常的,这也是事实嘛,一个年轻人对恋爱太投入他根本就是精神失常的状态,我这么一想就通啦,就可以演了。”
随后他又亲眼见到琼瑶式的恋爱,女主角的男朋友站在草丛里怒吼:“一切都是钱作怪啊!”女导演刘立立劝说:“××,有话好好说。”那人呜咽转为嚎啕。“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哇,人真的会是这样子的。证明是写实的嘛,本来我还有点怀疑,人怎么会癫狂到这个地步啊,那还真的有人会这样子。”秦汉心想。他终于适应了肉麻台词。
即便这样,他也算琼瑶男主角里比较内敛的。李行教过他,演戏要往回收,心里有而外在不全拿出来。与电影演员的含蓄相比,有舞台剧经验的马景涛、林瑞阳的表演更加外放,这也使得琼瑶电影远没有电视剧激情四射。
“琼瑶剧本里就写得这样很强烈,你不去这样表达的话你就很难演,她就像丢给你一块儿烫手的山芋。你不能说一个很热的东西然后你把它搞得很冷静来处理,很难的。当然我也是人,也有我的感情,但我绝对不会是琼瑶这种表达的方式。我既然是个演员,而很不幸我演的是琼瑶的戏,那演员就要尽量把一个角色演得真,演得像,让人比较能够接受。那样很多观众也许看入了戏,就把我本人跟这个角色合一化了。但是我演戏是归演戏,下了班就回归到自我了。”
秦汉的银幕形象儒雅温吞,他本人要稍稍活泼一点,然而绝不是热情如火之人。从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他唯一一次获得金马奖凭借的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在此之前,金马奖有一些利益交换和黑幕,秦汉颇有点瞧不上这个奖,但这部戏确实够资质,也是他的代表作。接到通知时,他正在美国,打算当导演大干一番,不但没回台湾领奖,甚至后来也没有去公司取回那尊奖杯,他的理由居然是不好意思,怕公司的人笑话他。演戏对他只是职业,篮球才算爱好。
这是“二秦二林”时代的开始,秦汉却很不欣赏这种说法。“就像超市里面这是意大利的番茄罐头,那是美国的番茄罐头,我觉得一方面是同理,一方面也是有点把你物化,其实四个人每个都是不同的人,虽然演的戏类型很相近,你应该尊重我们不一样人的表达嘛。”
后来“三厅电影”走向没落(爱情片的取景多在客厅、餐厅、咖啡厅),琼瑶自组公司,邀请秦汉主演电视剧《几度夕阳红》,这是他少有感兴趣的琼瑶作品,故事从抗战时的重庆一直到60年代的台湾,男女主角的感情在家国离乱的背景下显得比一般琼瑶作品要深刻。
当年李翰祥拍同名电影时,秦汉根本没有机会饰演其中的角色,颇为羡慕男主角。他原打算只拍一部电视剧就收手,谁知反响大好,又接了《烟雨蒙蒙》。秦汉更想演其中的副官或将军,除了在爱情里翻滚的男主角,其他角色都更有文章可作,可悲催的是老板指定他负责谈恋爱。
“琼瑶的有些小说凭良心讲我觉得不难看的,还有她写的剧本,比如说我们演30集电视剧,有20到25集是很好看的。我拍过很多戏,比较过很多剧本,她很会掌握戏剧那种因素,那种冲突的东西,她有一个窍门,但有时候又会有点过头,就像开馆子烧菜,你开头放一点盐一点胡椒,后来再多放点盐还要倒酱油啊,她自己也觉得要再浓点,结果就越搞越……”很多琼瑶戏他在电影里演了一遍,在电视剧里又演一遍。比如《在水一方》,电影里他演沉迷赌博的男一号,到了电视剧,他想换换口味,申请演忧郁瘸腿的男二号。琼瑶答应了,然而把男二号改成阳光健康爱打篮球,他不得不当一个称职却没有挑战的“花瓶”。
到了《海鸥飞处彩云飞》,秦汉分配到的角色每天都要为了爱情咆哮,剧情也囿于小情小爱,脱离社会现实,他拍得很想讨饶。
“台湾那时候的文艺片第一男主角,都是正派人士,所以你两个眼珠子基本上都是放在正中央的,其实是很难演的。你看台湾的电影,那个反派角色就很容易得奖,他一斜眼,人家觉得好啊,很过瘾,好像他很会演。一个男主角老是四平八稳的,人家就觉得你是靠外表嘛,根本也没演技,顶多穿个长袍,好像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如此而已。但是反派不同啊,鼻子一捏,香烟吊得歪歪的,小马哥挑着牙签,那就来戏了嘛。”
斯皮尔伯格23岁时以《大白鲨》一举成名,“青年导演”这个词对于当时台湾电影人很有诱惑力。秦汉当了多年男一号,攒了18万美元,他的一位在美国读电影硕士的朋友怂恿他来美国当导演,预算就是18万美元。
当他缺席金马奖时,正在这位朋友家里打地铺,等着人家写剧本。没想到硕士朋友和他的博士太太半夜打架,逼得秦汉憋了三天憋出一个剧本。胡乱搞了个草台班子就开机了,这时硕士朋友联系不上,英语不行的秦汉焦头烂额,连买盒饭的剧务小弟都会多报一倍的账欺瞒他。5天之后,他就支撑不住了,五内如焚,草草收兵,18万美元也付之东流。
回台湾后一个月,利用当演员的人脉,又组起一个班子,这部戏叫《情奔》。经验不足,票房当然也不会好。“那时候我是很红的演员,自己做导演很不划算,因为占时间太多。你看一个戏就搞一年啊,还有剪片拍片写剧本,演员你两三个月片酬赚了就走了。”算过经济账之后,秦汉还是感觉当演员舒服,他的导演之路就此终结。
(实习记者林磊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