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舅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美浪)
去年冬天,我妈打电话问我能不能请两天假,她哽咽着说大舅快不行了,医生已经放弃治疗让他出院了,问我能不能请两天假去看看他,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大舅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在挣工分活命的年代,他既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又是生产队的劳力,因为姥爷在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妈)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对于一个母亲和五个子女的家庭,可想而知长兄如父的大舅经历了多少个晚睡早起匆匆扒两口饭就去劳作的日子。后来邻省因为建煤矿而大量招工,大舅便成了一名矿区员工,在食堂工作,几年间陆续把自己的两个弟弟都活动到了相邻的煤矿单位。从此生活逐渐好转,这种已成定局的日子一直到现在。
前两年秋天,我的小舅舅被查出肺癌晚期,两个月后就撒手人寰,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所有亲人措手不及。大舅非常伤心,在葬礼后被架回家时还一直在跟自己的弟弟妹妹哭喊着:老三命就这么不好,命不好啊(小舅舅年轻时因为一次矿难,一条腿被砸残疾了,从此一直在家操持家务)!大概半个月后,大舅被查出肺癌,一个肺叶已经萎缩了。
我请了假,踏上了东去的列车。到达大舅所在的县级市,要整整一夜,其间我想起姥姥还活着的时候,那时每逢大舅回老家看姥姥,我们全家都会过去,大舅送过我当时最流行的BB机、电子表。在一次三个舅舅都回来的时刻,我甚至在几乎全部长辈都反对而大舅赞成的情况下,一个人独享了大半瓶葡萄酒,那时候他永远都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蓝布裤子和黑色皮鞋,对谁都笑脸相迎。
我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10点。我找了个超市买了东西,准备往大舅家里赶。在出租车上,我看见路边有一对老夫妻,老太太搀着老大爷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离得更近些,我发现那就是我大舅和大舅妈。岁月的痕迹和病痛的折磨就这么突然到来,让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大舅的头发掉了不少,皱纹很多,个子也显得矮了许多,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我急忙让司机停车,但是由于司机的走神和车辆避让,停车时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我下了车匆匆往回赶,却再也找不见了。当时我大逆不道地觉得大舅已经去世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疼我的白衬衫蓝裤子的中年长者,而我刚才所见的不过是他去世后对我的探望给予的安慰,是魂魄再现。
随即我表哥打来的电话让我回到了现实,说大舅出去买菜了,知道你要来,情绪很高,非要自己出去买菜。我在家里等着大舅回来的时候,表哥说大舅跟小舅一样的命不好,现在他跟我表姐都成家立业了,大舅孙子孙女也都有了,自己却又得了这样的病。
大舅回来了,我赶紧去扶他,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很亮,接着说:没怎么变,比以前胖了点。接着便是舅妈忙着做饭,大舅一直问我女朋友的事,工作的事,让我抓紧时间成家,给我看他吃的药,感叹药品的昂贵和不起作用,不到5分钟的谈话,他就要去床上躺一会儿。我跟舅妈扶着他躺下后,舅妈一直说这就是抽烟抽的,一个是他的工作,一个是抽烟,一辈子泡在油烟里,肺能好吗,能好吗?我表哥不高兴地说:你说这有什么用,都这样了!舅妈更大声地说:我说说给美浪(我的名字)听。我表哥说:你不说美浪就不知道啦,他这病谁不知道是抽烟抽的,油烟熏的?
母子俩的拌嘴让大舅很不舒服,我帮他带上了门。
中午时候我爸妈和二舅也都到了,我们一起吃了饭,大舅却只在一个小碗里吃了少许的饭菜,接着便又去躺着了。我妈进去跟他说话,饭后我去厕所,走到房间旁,听见我大舅跟我妈说: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年。我赶紧快步进了卫生间,用凉水冲了脸,眼泪对于不善表达的我的长辈们来说只能在葬礼上尽情挥洒。
我走的时候大舅非要送我到楼下,站了很久,直到我第四次跟他说回去吧,他才转身。我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见他根本没动。我很想冲过去抱住他,但是对于我内敛的大舅,我怕这会让他不知所措,我只能用力地挥挥手,转身任泪水流淌。 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