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宝玉》,探索《红楼梦》的当代诗意
作者:石鸣(文 / 石鸣)
( 《贾宝玉》剧照 )
海报是黑白的,舞台被设计成一个废弃了的空旷大仓库,锈迹斑斑的高大柱梁映射着冰凉的光,经过精确计算的建筑比例和线条营造出视野的纵深感。灯光尚未暗淡,演员身着普通的T恤、打底裤嬉笑着便上了场,甚至都分不清戏何时已正式开演,然而一演便演了三个多小时,是林奕华的舞台剧作品的标志性长度。改编《红楼梦》是这部戏最主要的文本背景,林奕华在采访中却一直坚持,这不是关于一本书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贾宝玉是一个比“红楼”的意象更加明确的符号,“贾宝玉可以是我们每个人,经历着成长和了悟的旅程”。
于是便有了这部戏灵气十足的英文名:“Awakening”(唤醒,了悟)。开头从《红楼梦》的末尾讲起,此时宝玉已出家,返回太虚幻境,“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大雪自主角何韵诗出场伊始便从舞台顶端飘落下来,断断续续、忽紧忽散地一直下着,贯穿全剧始终。
“了悟”一词亦是导演林奕华一开始就交给编剧黄咏诗的命题。“原著中其实宝玉是很迟很迟才悟的,他的朋友死了,身边的女孩都走了,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个很不自由的人。但是要怎样去表现?”黄咏诗对本刊记者说,“小说里的宝玉很被动,但是我要找出主动,这样才有戏剧性,才有这个人物的意义。”
黄咏诗的祖父是道士,家族在香港经营着“白喜”生意。“我的家庭有个传统,就是相信人在死了10天后就会回家,因为他经历了一切就会回去看一看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情。”黄咏诗回忆道。她提议了“还魂”这个概念,颠倒始终后,剧本的基本架构一下子就形成了:贾宝玉请求返回人间,半懵懂半清醒之间重历人生,有发现,有回忆,有预见,也有抉择,于是便有了戏。
原著中以宝玉为主体视角的所有最重要的人生片段也都被甄选了出来:黛玉入府,宝钗劝学,晴雯撕扇,宝玉被笞……还有结诗社、行花签、失玉、大婚、抄家,一共20场戏。“我们基本采用的是60年代王文娟和徐玉兰那个越剧版《红楼梦》的结构。”林奕华告诉本刊,“那是我看过的最棒的《红楼梦》。”林奕华说,1977、1978年,内地“文革”结束,文化交流刚刚解禁,他便在香港电视台看到了这部越剧,一下子就痴迷于唱词,“不想他金堂玉马登高第,只想他高山流水遇知音”,还有宝玉和黛玉吵架时说的“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时至今日,他依旧随口诵来。如今,这部《红楼梦》只要在电视上重播,“不管从哪里开始放,一旦看到,就一定要坐下来看完”。林奕华笑道。
采用了这样一个最为通俗的结构,林奕华专心做的,便是每场戏的“概念反转”。“比如贾政打宝玉,可不可以是宝玉打贾政?‘大婚’,可不可以是宝玉最后发现自己娶的仍旧是黛玉,而非宝钗?‘失玉’,可不可以是宝玉自己不愿再要这块玉?‘婚礼’,可不可以做成葬礼?”林奕华抛出一个又一个试图颠覆原文本的问题,不断追问,每一场戏中最核心的人物关系和人生命题到底是什么?如果提不出一个好问题,这场戏就缺乏在这部剧中存在的意义。“黛玉葬花”一段就差点在剧本中删去。“这段太重要,但是在小说原文里只是一首诗,很长很长,不停地重复同一个想法,其实并没有戏剧性在里面。”黄咏诗说。她反复思考黛玉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要说,要如何转化为舞台表演文本。林奕华当初邀请她写剧本是看中了她描写人物情感和人物彼此矛盾冲突的能力,最终她果然完成了这一场戏,“作为一场青春的葬礼”。黄咏诗说:“《红楼梦》是一本有关青春的书,青春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拥有它的时候是不觉得有什么的,只有你失去它的时候,才开始想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我不能算是‘红迷’。”林奕华说。他走的不是考证和索引派的路径,对于他来说,做《红楼梦》的戏最好玩的地方在于,“找一个人,他很爱这本书,然后你再了解他,这个反而更立体,你看的是这本书对现代人的影响,而不是你去呈现这本书”。
上半场1小时50分钟,与越剧《红楼梦》的结构尚属贴合,下半场便貌合神离。“你看越剧版,还是集中在落难、爱情,我觉得我们这个戏讲的是有大于爱情的东西,即便不是很多。”林奕华说,“像熙凤的野心,像探春那种爱这个家庭却没有办法在家里得到很多东西,像上级下级那种等级制度对人的尊卑贵贱的赤裸敲打,这些我都舍不得丢。为什么我很喜欢探春在原著里的那句话:‘可知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曾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头自杀自灭起才能一败涂地!’我觉得这句话,曹雪芹当时讲了,到现在都是非常有意思的。”
除了联结戏与戏的线性叙述线索之外,每一场戏本身,又以人物为核心,将全书中有关人物的重要场景全部叠加拼贴起来。“这些片段就像他们生命里不同的色彩,我把每个人物的所有颜色都交织在一起来映衬、折射。”黄咏诗说,“其实每一个人物的出现也是代表了宝玉的一部分,《贾宝玉》里的十二钗并不完全是原文里十二钗的编排。为什么他记起了她们?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因为他记起的、认出的,就是他重视的。这个故事太长了,只能提炼成一杯威士忌,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木头,你常喝就知道。”
对于大剧场的戏,林奕华尤其有将其做出电影气质的期待。《贾宝玉》在制作上可说是不惜工本。“这个戏就是一个情感雕塑,灯光、音乐、舞台调度都是在一层层给它上色,要细腻到绘画的程度,而过场、分场,都是在用一种电影感来激发观众的潜意识。戏里用到了LED,其实LED在舞台上很不好用,你去看‘春晚’,那些LED的鲜明度和亮度很足,但是在戏剧舞台上,LED太亮的时候,观众是没办法专注看演员的。我们的LED想营造一种情调的变化,在过场的60到75秒之间,让观众的情感前文后联,不要断掉。”
而那场三个多小时的雪,到底要不要下,林奕华说,当时因为成本问题很是挣扎了一番。“我坚持要么不下,要下就一直下。”他说,“灯光调度使得雪忽隐忽现,但其实它一直都在,所以它有一种蛮神奇的气氛,像是个时间和空间的活动塑像,而它是会融化的,所以那个舞台一直有眼泪,你或许可以说是在‘还泪’,而舞台也由此变得拥有梦的质量。其实舞台就是有质感的梦,因此我还是坚持要大舞台。”
林奕华的一个心愿是,“全国每一个大城市都有一座剧院长年上演《贾宝玉》”。“它撑得住一演再演。”他说,“但是找到技术和商业操作上符合条件的剧院很困难。我们当初在香港排戏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它能够来内地。” 曹雪芹探索当代诗意贾宝玉林奕华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