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奶油卷的种种惆怅
作者:殳俏(文 / 殳俏)
北京国贸地下新开的甜食小店最近掀起了一阵轰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几条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奶油卷。
说起来真奇怪,甜点这东西,你可以把它发挥得比任何食物都华丽、细致,但你对“最诱人的甜点”的考评标准,却永远跟精美的外观沾不上边。奶油卷便是一个好例子。它静静地在甜食小店的一个角落摞成一堆,厚厚的起酥壳外面滚了层白乎乎的糖粉,看上去特别不精心。但跟那些精雕细琢的蛋糕、巧克力相比,它就是更能引起人们购买的冲动。这冲动的来源很简单:“我小时候吃过的。”好多人买了后,不顾形象,直接就打开那层薄薄的包装纸,在国贸里头一路吃一路掉渣。这时候你能听见衣着光鲜的太太低声责备先生:“你看看,这是公共场合,你这么吃东西算个什么事儿。”而先生则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来回答:“知道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吃奶油卷的,那时候我妈妈也这么骂我。”
这是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既让人觉得好笑,又微微有点鼻酸。是啊,奶油卷,真是一种神奇的点心。你能听到出生于50年代的人回忆它,出生于60年代的人回忆它,出生于70年代的人回忆它,一直到80年代,它仍然是童年的回忆。且这回忆在中国,不分南北,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说“奶油卷”三个字,你闭上眼睛便能看到,在略带点油乎乎的玻璃隔板后面,横七竖八地排列在不锈钢方形托盘里头的拥挤的奶油卷。那时候的奶油卷是锥形的,上面没有撒糖粉,你说“来一个”,营业员阿姨便伸进一把油腻的大钳子进去有点儿粗暴地把它夹出来。每夹一次都会引起一阵让人看得特心疼的美味小骚动,因为被夹的那一个会窸窸窣窣地直往下掉酥皮,而邻近被夹的那几个则滚的滚,掉的掉,动静大点的,就直接从二层跌向一层,因为其锥形的关系,还要原地转几下才能停得下来。所以这奶油卷如果卖一上午再加一下午,托盘里积的掉下来的酥皮得有厚厚一层,这让人特别眼馋那个托盘。这时候,营业员阿姨的一声大吼则会打断你的思路:“堂吃还是带走?”
心急的妈妈会让营业员草草用张油纸把奶油卷一包,让孩子边吃边走。所以这就有了上面的一段对话——多年后小男孩自己也做了爸爸,但仍然会想念手握着一张薄纸,一边吃奶油卷一边直往下掉渣一边急急忙忙往家赶一边还要被妈妈训斥的场景。不着急的时候,营业员则会直接把奶油卷放到一个搪瓷小盆子上,你小心翼翼地端着它,走到食品店的一角,找把折叠椅坐下,凑着桌子慢慢吃。那时候的奶油卷,酥皮没那么松脆,奶油没那么轻盈。可不是吗,其实那时候的奶油卷,比起现在国贸地下的奶油卷,用的材料可是要差多了。但就是那旧时酥皮所带来的厚重的牛油香,以及咬下去让人觉得口感又硬又结实的微凉的植物奶油,会让下午上完三节课后的小学生们深深地向往。
有位40多岁的朋友说,自己很少馋甜的东西,却唯有两样是他从小就不能抵抗的:一是路边的糖葫芦,另一就是食品商店里的奶油卷。听到久违了20年的奶油卷“复出”江湖,他立刻也去买了一个吃,觉得有点儿感动,又有那么点失望。他记忆中的奶油卷,两角五分钱一个,酥皮做得有点粗糙,奶油甜得有点腻人;现在换了这25块钱一个的奶油卷,起酥的手艺早已脱离了国营店家的漫不经心,奶油也换上了高级的,甜得淡而矜持,丰盈却又不腻人。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是小时候那种结实而村气的奶油卷更胜一筹。
他这番话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特别迷恋带我的保姆,一个刚出来做事的三十七八岁的浙江农村妇女,嗓门大,身板厚,脸红红的,双眼总带着点儿倔强的神采。她带我到4岁才离开,后来等我上大学时,因家里要找个做饭的钟点工,又觉得她为人可靠,便又重新找她回来。那天我带着所有美好而模糊的童年记忆早早回家迎接她,却发现眼前的这位已是轻声细语,身材细瘦,打扮也颇为入时的模样了。她笑吟吟端详我一阵,先感叹说我长大了,后又聊当时离开我家后又辗转了几户人家带孩子做家务,已然习惯了城里的日子了。那天晚上她做完饭要走时,习惯性地接过钱说“谢谢小姐关照”,然后迅速手脚麻利地拎起垃圾袋消失在楼道里,这让我怔了一下。所以你明白吗,所以关于奶油卷的回忆,都只是你在感慨童年如白驹过隙。 惆怅美食种种关于酥皮奶油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