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见,绿皮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孙君飞)
2012年春节期间,我坐了一趟火车,是那种外表土气、时时晚点、速度不够快的绿皮车。没想到,这也许是我所坐的最后一趟绿皮车,因为服务完2012年的春运,全国的绿皮车也许都将退役。
小时候,我只是在课本、报纸和电视上见到过绿皮车,有一张宣传画给我的印象最深,画中的绿皮车简直是“绿巨人”,它紧贴着地面,一路飞行,车头冒着滚滚白烟,直冲蓝天,我简直能够听到它震撼人心的呼啸……绿皮车在这里无疑象征着希望和力量,而那个伸出半个身子、手搭凉棚向前远眺的火车司机寄托了希望、驾驭了力量,无疑又成了那时我无比崇拜的英雄。
我是丘陵地带的农村孩子,虽然现在知道绿皮车平均不足50公里的时速远远落后于上世纪90年代初出现的25型客车,更不用跟进入高铁时代后出现的第一辆“和谐号”——最高级的卧铺动车相比了,但是小时候我连汽车都很少见到,真的认为绿皮车就是在飞。它甚至年复一年飞翔在我的梦中,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见多识广的人告诉我,绿皮车的绿跟模仿苏联有关,也跟战争中的保护色有关。然而这些见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毕竟过于遥远。我听老师讲:绿皮车是中国人唯一的远行工具,全国的铁路长达5万公里,只要坐上绿皮车,你想到哪里都可以。因此距离我最近的梦想就是:坐上绿皮车,让“绿巨人”带我到任何一个远方去旅行,远方有我想象不到的风景,更有童话般的空间吧。
等我坐上火车已是多年之后,我到省城郑州上大学,三年间的寒暑假都要乘坐这种速度虽慢却省钱不少的绿皮车。第一次坐火车,我自然是兴奋的,甚至幻化出了一种浪漫。那时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我满怀兴趣,静静旁观,许多古怪的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渴望着在这里邂逅一位轮廓散发出光芒的女孩,我们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首海子的诗歌。这让我毫无倦意,果真认为绿皮车就是在带着大家一起在充满抒情和传奇意味的夜晚一路飞行。
但是,接下来乘坐绿皮车的经历让我读懂了这句话:“我想念在绿皮车里拥挤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它是一种必需而非选择。”
“春运”这个词首次出现在1980年的主流媒体上,我乘坐绿皮车次数最多的时候是在10多年后,这个词却依然让准备坐绿皮车的我忐忑不安。那时也赶上了中国铁路的第一次大提速,但是相对于无数人的归心似箭,人们还是觉得绿皮车的速度是缓慢的,我甚至接受了“蜗牛般的绿皮车”的说法;再加上买票的艰难、“超载”的拥挤、无处休息的困倦……诗歌中的女孩始终没有遇到,反而见识了一些骗子和小偷。绿皮车的新绿很快褪去,成了一个盛装痛苦的庞大而陈旧的容器。我知道当时早已出现了定员更多、舒适安静、带有空调的橘红色客车,可是我只是一个穷人的孩子,乘坐技术含量低、身价低廉的绿皮车确实“是一种必需而非选择”。
在“春运”期间乘坐过绿皮车的人,应该懂得回到家里是多么巨大乃至令人喜极而泣的幸福。有时候,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我有意不喝水;而有时候,我站立在极其难闻的气味和极其难耐的寒冷中,也能够睡着;常常,我一再地缩小身躯,是为了见缝插针地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扭曲着,蜷缩着,有一次甚至像石头一样毫不顾惜地将自己丢到带着雨水、泥灰和方便面油渍的车厢地板上,仿佛一只即将崩溃的蚂蚁那样睡着了……幸运的是,没有人踩到我,醒来后下车的时候,我甩了甩头发,心情竟然好起来,而且大家都相当和谐,还相互关心,提醒对方带好行李,带好孩子,带好送给父母的礼品。在火车上谈得投机的,还邀请对方去家乡做客;有时候,我们还会团结一致朝旁边一列疾驰的特快列车吐唾沫,或者扔喝空了的矿泉水瓶。绿皮车虽然让人痛苦,但也给了普通乘客返乡和抵达远方的机会。当它们消逝得越来越快,取而代之的动车却因奇高的票价而成为“神车”时,坐不起也伤不起的人们只能靠这种天真好玩的举动释放心中的不满了。 再见绿皮绿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