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舅公0

文◎路七(江苏) 图◎陈曦

这个春节回了岳母家。正月初四清晨,天没大亮,岳母进来跟妻子说:“舅公去世了,我和你爸马上就过去。”这才想起深夜不知几点曾经听到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当时心里还曾闪过“莫非有事发生”的念头。来不及等我们惊愕,她简单交代几句,就和岳父出了门。

这里是K市,靠近上海的江苏小城,典型的吴语地区。刚因心脏病去世的舅公是岳母的亲舅舅。按照吴语地区风俗,“娘舅”也就是舅舅,是家族地位特别重要的人物,拥有家庭纠纷的裁决权。在K市个别农村的婚宴中,至今仍有舅舅一人独吃首桌的风俗,其地位之高可见一斑。现在舅公去世,按惯例身为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的岳父岳母,是要和舅公的亲生子女一起戴孝守灵的。这风俗的起源不详,但我猜测应当跟“娘家有人”那话有关:舅舅是娘家的长男,是遇到事情可以出头的男人,所以就在风俗里获得了“法定”的名望地位。

即使抛开家族地位不谈,再抛开兔年正月的喜庆时间段不谈,舅公的去世也足以令人惋惜。因为舅公才66岁,经济状况很不错,儿女们都孝顺,有着优越的安享晚年的条件,虽然两三年前做过心脏搭桥,但走得这么早确实算是年轻。妻子说:“他啥也不缺,还是个公认的好人,这一去肯定大家都很意外??”

我的老家和工作单位都远离K市,作为这个家族的“外来人口”,我对舅公并无直接接触。除了6年前偶然地见过一面,其他更多的印象全部来自家庭交流和这次丧事。

就在这样边缘化的接触中,却慢慢感受到舅公的善良。妻子说他过去到菜市场买菜,遇到乡下老头卖不完的剩菜残叶,常会照着原价买下,带回家直接扔弃,目的只为变相施舍一点。这次的丧事上,还有个附近常见却不知其名的瘸子跑来大哭一场,诉说着舅公对他的恩惠,但究竟是什么恩惠却谁也不知。连续几天前去吊唁的乡邻里,也总有人感叹着“好人却命不长”。

我对舅公最初的印象并非始于这个春节,而是6年前。并且那时我对舅公的印象,也没有今天这样“正面”。

2004年上半年,有位北京的高层首长来K市考察。K市虽为县级市,但毗邻上海的优势明显,经济实力远超许多内地中小城市。北京的首长来此考察“新农村建设”,自属正常。舅公人生里最重要的一页就这么翻开了:市里决定把首长与群众面对面的交流放在他家。至今仍能在网上查到当时的公开报道——舅公那天向坐在身边的首长介绍,不含女儿女婿在内的全家6口人,自己年收入3万元,妻子种田每年能挣4000元,儿子儿媳每年可挣20多万元。

彼时我对舅公并不“正面”的印象,即源于此。因为有亲戚透露,为迎接首长考察,舅公家其实是经过“包装”的,更新更豪华的家具已提前换成更有“农村味”和陈旧些的类型。舅公说他全家每年24万元的收入,更是严重缩水。妻子说:何止24万元——他本人的退休金加村福利每月1万多元,儿子塑胶厂的年销售早就过了百万元,家里又是奥迪又是宝马。而且舅公并非普通村民,他是老党员,干了20多年村干部,当过村支书、镇企业的党委书记,退休前后在村镇两级都有很高威信。

但是多年过去,斯人已逝。哀乐声声里仔细想想,那又有什么呢?那年北京的首长在考察了舅公家以后,高兴地说:“都像K市,小康社会就实现了!”——坦率地说,这话并不过分。当年舅公的被访貌似被“精心安排”,但毕竟他的农村身份是真,且他的家庭实力只有“缩水”、没有浮夸。虽然本地经济更多受到上海辐射,属于不可复制的样本,但起码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凭空制造的虚假“新农村”。就像舅公所在的S村,多年前就已是齐整的别墅群,现在每年的集体收入近千万元,早令我这个中西部的农村小伙感慨不已。

既已盖棺,便需论定。正月初六为舅公送行,镇政府主持的追悼会自然给了舅公很高的评价,会后便送往火葬场。一切仪式都按当地风俗进行:领头是空气压缩环保式的礼炮一路放着,引路的是镇党委、村党委和村镇企业送的花圈,随后是近20万元的灵柩——上等棺木加上穿戴着名牌西装、进口名表的遗体,紧接着是儿子领队的披麻戴孝队伍。

时逢春节长假,路上围观群众很多。小小的交通堵塞里,我清晰地忆起6年前在农家喜宴上唯一一次偶遇舅公的情景。那时他对半年前首长的考察仍然津津乐道。他说首长当时问他是不是党员,他说是。首长又问他对党的农村政策怎么看,他就谈到了科学发展观和新农村建设以及家庭收入,首长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是的,无论是作为一个路人甲乙丙丁眼里的“好人”,还是作为一个体制内的农村基层人,舅公见证了几十年来K市农村的变迁。舅公就是一个“长三角”经济发达村的退休村干部样本。

而最有意思的,还是北京首长的到访给舅公本人带来的变化。6年前的那次喜宴上,刚与首长畅谈过农村科学发展的舅公一反常态,对乡邻们饭后搓麻将的邀请不屑一顾,他的最新看法是“搓麻将浪费时间”,他说他已经彻底戒掉麻将,他更有兴趣就着一杯清茶聊起首长秘书从北京寄来的合影照片。■ 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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