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音乐总监，铁打的晚会趣味

( 谭晶演唱《旗帜更鲜艳》 )

晚会歌就得这样

面对春晚原创类歌曲为何几近绝迹的质疑，在业内以歌舞类节目立名的2011年春晚总导演陈临春归结于整个演艺圈出了问题，他细数当年亲手打造春晚歌曲《同一首歌》，可以邀请到4个最火的作曲家参与谱曲，抱怨现在的音乐人不愿舍弃商业利益来为春晚专门创作。

当春晚本身已经从一台无商业诉求的演艺大联欢进化为中国最为可观的广告载体和名利“蛋糕”时，再来指责音乐人不肯无私合作就显出荒诞来。

在音乐人一方，对疏离春晚的原因早有披露。2009年，曾为春晚创作过经典歌曲《相思》的作曲家谷建芬，在中国音乐金钟奖评选期间炮轰央视春晚，指节目组逼迫一些音乐人签订不合理的“霸王条款”，歌曲凡在春晚上演唱过，内地版权就属春晚，以后不管是谁唱这首歌或是发行DVD，收益都要归央视。

现在回头来看，春晚歌曲的好日子确实止于上世纪90年代——最后一首值得传唱的春晚原创，大概就是王菲和那英的《相约98》。八九十年代，春晚的商业和功利不像现在这么强悍没商量，和音乐人便还相安少事。1984年李谷一和《难忘今宵》，1988年毛阿敏和《思念》，1993年毛宁和《涛声依旧》，1995年谢晓东和《今儿个真高兴》，都在春晚唱红。而现在整场晚会下来，专门为春晚创作的歌曲不但少见，也越来越难听。以2011年春晚为例，总共14个歌唱类节目，除了开场连歌带舞的《回家过年》，再找不出新鲜的春晚原创。宋祖英的《天蓝蓝》算是难得有好评的一首，但不是新歌。2008年，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庆祝建州50周年，请到乔羽和徐沛东写歌、宋祖英演唱，原名《天蓝蓝，唱文山》，录制MTV后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宋祖英在很多场合演唱这首作品，其他民歌手也有不同演绎。兔年春晚后，大年初一的文化部晚会紧跟着就播出了由山西原生态民歌手高保利演唱的《天蓝蓝》，和春晚隔空打了一个擂台，网上有人力挺男版《天蓝蓝》，认为去掉春晚那些华丽包装，有了民歌的原汁原味。

( “西单女孩”演唱《想家》 )

谭晶那首《旗帜更鲜艳》，看里外包装的高规格，疑似是为零点敲钟度身定做的主旋律。晚会主创年前曾透露，不管歌舞节目会压缩到什么程度，宋祖英和谭晶的独唱都不可缺——宋祖英代表了民歌，谭晶要为建党90周年献礼。导演组舍弃谭晶送审的其他几首歌而让她改唱《旗帜更鲜艳》，这首歌却也同样并非晚会原创，不过是旧瓶旧酒换个标签。2007年谭晶推出专辑《党旗更鲜艳》献礼党的“十七大”，那首同名主打歌由张金豹作词、印青作曲，今年春晚上演唱的《旗帜更鲜艳》即由原词曲作者根据这首歌改编，只是将“党旗”变成了“旗帜”。印青当年曾执笔献礼“十五大”的《走进新时代》，1998年春晚由原唱张也和李谷一、李光曦一起唱红，1999年春晚张也又独唱了一次，至今是KTV里民歌“粉丝”点唱率最高的歌曲之一。《旗帜更鲜艳》时隔3年也来春晚回炉，但要借春晚传播途径达到《走进新时代》的传唱程度恐怕也难。

1999年春晚红歌《常回家看看》的曲作者是戚建波，今年他写了一首《幸福赞歌》，演唱者张也和阎维文都够大牌，却没能给观众留下什么印象。类似这样的主旋律新民歌，是不是原创已经无关痛痒，反正过耳即忘。佟铁鑫、吕继宏、蔡国庆和江涛联唱的《今夜北方飘着雪花》，也是两年前的老歌了，2009年即由总政一位不太出名的歌手唱过。

( 于魁智、何赛飞、张欣怡等戏曲表演《薪火相传梨园美》 )

“西单女孩”任月丽称《想家》是她得知要上春晚后专门约人写的。春晚后，一家知名网络游戏公司负责人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把“西单女孩”和某游戏产品的代言关系以明显的商业炒作手段公之于众。这番表演，让央视春晚移植的“草根”歌声被反刍出了些许异味。《想家》从词曲到演绎本就平平，现在连一份诚恳也无，估计将很快湮没于众多口水歌之中。“西单女孩”在北京电视台的春晚上也有出场，唱了她自己的那首《梦想》，从舞台设计到演唱方式，都显得比在央视春晚上的状态自然放松，春晚剧组劳心劳力传回“西单女孩”家人过年的现场，煽情老套无味。

普通观众对晚会歌曲生腻，专业的音乐人作何观感？创作过《集结号》、《唐山大地震》等影视音乐的作曲家王黎光，2008年1月13日曾在他的博客中讲述自己的“春晚”经历，对现在晚会歌曲的趣味表示困惑。他写道：“今年（注：2008年），我收到了文化部、电影频道、公安部等春晚剧组的写作邀请。文化部剧组来电话的意思说：我们的晚会准备用你的歌《叫一声妈妈》，条件是歌唱演员剧组来定。2007年，我为电视剧《叫一声妈妈》作曲，主题歌与剧同名为《叫一声妈妈》，由韩红演唱。歌曲受到好评被晚会选用是好事，但一定要非原唱歌手甚至是关系人士演唱等等就违背了艺术规律了。关系的背后都是艺术吗？尽管无数次的电话打来，我还是拒绝了。电影频道音乐编辑找到我说：‘晚会要采用您创作的两部电影的音乐和主题歌。’电影《集结号》的音乐演奏没问题，问题出在电影《我的左手》主题歌《一生只为你微笑》上。这是一部根据武警部队一位‘感动中国’人物、独臂英雄丁晓兵为原型拍摄的电影。主题歌由民族歌唱家王丽达演唱。晚会剧组说，要改原民歌独唱为美声和民族二重唱，并告之，该片的主角多次请求演唱是领导批示的。后接到该演员电话又说，十分不愿意演唱歌曲，要唱就得改，要和王丽达平起平坐，美声部分要突出，要显得重要等等。一个好端端的电影插曲，被乱七八糟的因素搞得无法正常演出！我再次拒绝了。公安部晚会是一个朋友相约，不好推辞，听说已邀请几个人谱写都没通过。我看了歌词甚为满意，静下心来写了一首曲风为温暖抒情的歌《万家灯火平安夜》，由阎维文、殷秀梅演唱。一切都顺利进行着，等我晚上听混录时，音乐编辑告诉我：主题歌要唱出气势和气氛来，要加上美声合唱，晚会歌就得这样，大家多年的习惯了，导演组也是这么要求的……我真的很无奈了，为什么一派盛世总是要喊着说呢？唯美、平和就不气派了吗？如此等等，晚会能出好作品吗？”

( 卞留念 )

王黎光自述的这番经历，实际上揭示了以央视春晚为代表的中国式“春晚”的音乐逻辑：让哪个歌手唱基于利益平衡，选择什么趣味听从领导安排，而创作方，只有选择无条件合作或者无条件放弃的自由。有位流行歌手，在最红的时候经唱片公司努力安排也曾挤进过央视春晚排练场，最终没能露脸，原因很简单：导演组把他那首已经唱红全国的曲目压缩到几十秒，还加上几个“人情演员”站在旁边和他一起唱，这位原唱实在受不了，主动放弃。观众能在春晚上看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歌曲联唱，背后多是类似的故事，只是更多急于一夜成名或更加有名的歌手会甘愿委曲求全地站在春晚舞台上，而不是选择离开。今年在春晚露了一脸的草根组合“旭日阳刚”，网络成名后出场费为几千元，确定能上春晚后，商演的“嘉宾价”飙升到3万至5万元。这就是歌手服从“晚会”的音乐逻辑后可以得到的补偿。即使是张也和阎维文这种级别的明星，在春晚上被安排成合唱出场也无话可说。

流水的音乐总监

当观众对一台晚会的歌曲类节目感到失望，会想到问责音乐总监。但和往年不太一样的是，想要在去年和今年的春晚演职员名单上找到音乐总监的名字很不容易。“我也不认识今年这位音乐总监，只知道他姓张，找我谈歌曲改编和录制意见的就是歌舞组导演和这位张老师。”一位有歌曲入选了今年春晚的音乐人告诉本刊。

在唱片公司，对音乐总监的职能陈述大致如此：在大方向上监督掌管公司的艺术风格，包括对歌曲制作整体流程的监控、督导和艺人挑选；好的音乐总监还需要及时把握市场动向，并对音乐制作做出相应的调整。就一台晚会而言，音乐总监要做的事情本来也该相差无几——挑选歌手和曲目，掌握整体风格，监控制作流程。但事实上，据曾经担任过央视少儿春晚音乐总监的音乐制作人彭野告诉本刊：“一台晚会，实际上是总导演在决定音乐风格，曲目和歌手也是导演一句话就决定了，音乐总监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最多在音质上面把把关。”彭野说，总导演接下一台晚会以后，会把各个环节分包出去，比如灯光和音响通常包给一个团队，舞美是另一个团队，音乐总监也不过是其中一环。以他个人的感受，彭野觉得晚会音乐总监的角色更像一个现场执行者，总导演说这个地方想要音乐有空旷感，音乐总监就要想办法实现，做出来给导演听。甚至一首歌曲的长度，也要由导演来确定。“相对作曲家来说，音乐制作人更适合做晚会音乐总监，因为做总监不一定要进行词曲创作，但对后期制作要在行，比如编曲、录音、混音以及对演唱现场的把握。”

彭野说他年年做儿歌向央视春晚投稿，从未选上过，直到今年导演组找到他，告知要用他的作品《爱我你就抱抱我》。“做晚会音乐总监，这个过程其实也差不多，都是一步步来，首先得让总导演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在春晚音乐总监之位长达十数年的音乐制作人卞留念，第一次进春晚时也只是众多编曲者中的一位。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曝光率较高的央视春晚音乐总监也就三四个人：2007年前为卞留念，2007年后是央视文艺部两位音乐女编导陈妍虹、武咪咪。梳理一下他们的经历就会发现，在春晚之外，这几位几乎分享了各类主旋律晚会的音乐总监位置，同时也是一众民歌手张罗演唱会时邀请的最佳导演人选，作为国内晚会市场的“明星班底”成员，身价随春晚而高。

2009年春晚音乐总监武咪咪，2004年曾担任张艺谋带领的中国雅典奥运演出团的音乐总监，参与操刀“红色8分钟”。其弟武拉拉为张艺谋常用录音师，也多次参与春晚的音乐制作。2011年2月6日，武咪咪为歌手吕薇在意大利米兰执导新春公益音乐会，另一位导演杨东升也是2009年春晚的歌舞类导演，主持人请了朱军，演唱会倒像是一场微型春晚。2007年、2008年两届春晚的音乐总监陈妍虹，2008年为歌手刘一祯音乐会的音乐总监。2009年，中国聂耳音乐周举办开幕式晚会《前进颂》，导演王宪生、撰稿人朱海、音乐总监陈妍虹，也是一届春晚班底。

连续十数年留在春晚音乐总监位置上的，却唯有卞留念一人。对于央视他本是外人，和春晚能有长久相处之道，或许可以用他自己接受采访时说过的一段话作为注解，大意是：像春节晚会这样全国性的大型综艺晚会，你的创作不可能按你的想法百分之百地实现，必须要有很多妥协，因为它要充分体现导演、领导的想法……我们就像被绑起来了，任由导演把一件好好的衣服剪成破烂不堪的马甲。

从网上搜寻关于卞留念的资料，除了国家一级作曲家兼演奏家、东方歌舞团音乐总监及音乐指挥、中国新民乐运动奠基人、2008年奥运会闭幕式音乐总设计人等头衔，惊人的是从国家级到地方级别的一长串晚会名单：曾担任“广西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大型歌舞晚会”、“大连国际服装服饰博览会文艺演出”、“中国电视金鹰奖颁奖晚会”、“中国北京国际电视周文艺晚会”、“第六届中国艺术节”、“青岛啤酒节”、“洛阳牡丹节”、“我们新疆好地方大型文艺晚会”、“第21届大运会闭幕式”、“南京第六届华商大会庆典晚会”、“广州九运会开幕式演出”、“哈尔滨冰雪节开幕式”等数百台大型晚会的主创、音乐总监，并几乎囊括了所有大型晚会的开场曲、主题歌、闭场曲及歌曲主创、编排。

“新民乐运动，说到底就是三种变化：民乐主旋律化，民乐电子化，民乐原生态。卞留念的名气主要来自前面两种形式，他的作品不能说是民乐，也不能归入流行音乐。”一位资深音乐人告诉本刊。两相对照就不难发现，这么多年来卞留念工作室和春晚音乐逻辑其实互为因果。北京某大型文艺演出运营机构，将艺术总监卞留念的照片放在网页最显眼位置，周围是他和各个歌唱明星的合影。从器乐组合、歌舞组合、女子打击乐团到外国电声歌舞组合、外国五洲风情歌舞组合，在他的运作下，这些音乐形式组合成了晚会音乐的快速生产流水线。

卞留念的艺术人生已经有很多文章做了介绍。他从1985年开始尝试用民族音乐与电子合成乐器系统进行创作，特点是把弹拨乐、弓弦乐和吹打乐系列等多种中西乐器运用到创作与演唱中，并与高科技的电子产品结合，集创作、编曲、演奏、合成、演唱于一体。他把自己这种音乐制作方式称为“音乐航空母舰”，而他于音乐语言上的大而全，正好契合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春晚形式的转变。卞留念自己曾用“多元化”来概括某届春晚的音乐风格，而所谓“多元化”，以他的表述就是“民族、交响、现代、电子的都有”——这也几乎成为后来一切中国式晚会及庆典的音乐风格。卞留念包办了“十运会”所有的主创音乐、编曲、开场主曲的音乐监制工作，会歌《让时代为我们喝彩》可视为其音乐风格的基调。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式上，宋祖英和多明戈演唱了他写的那首《爱的火焰》。

2005年春晚筹办期间，媒体问及究竟什么样的歌曲才能达到上春节晚会的要求，卞留念是这样回答的：“看歌曲内容、形式以及歌手的演唱能力，再结合当年春节晚会的主线，比如说今年春节晚会强调的是‘大、联、欢’，大就要强调大中国、大民族、大好形势；联就要联合各少数民族、各地方台；欢就是欢庆、喜庆、祥和，入选的作品也都是要围绕着这三个字展开。”以这个标准，他自己的所有音乐作品都符合入选条件。卞留念在担任春晚音乐总监期间，创作颇丰，经常中午起床工作，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五六点，他的多产确实是其他音乐总监难以相比的。2006年，卞留念自认包揽了整台春晚将近80%的音乐创作工作。在那一年的春晚节目单上，由卞留念和其助手孟可共同作曲与编配的歌曲、音乐多达20个，像开场歌舞《礼赞春天》、舞蹈《俏夕阳》、魔术兼杂技《绸吊》、舞蹈《响亮节拍》、组曲《燃情金曲》、歌曲《年夜饭》、舞蹈《剪纸姑娘》、接力唱《春之声》、歌曲《班长告诉我》等，都是他们的作品。

十几年里，卞留念为春晚留下了《今儿个真高兴》、《愚公移山》、《欢乐中国年》、《心情不错》、《火火的北京》、《中国娃》、《大中国》、《让我们舞起来》等作品，代表了春晚歌曲中的一大典型门类即民乐电子化。春晚导演组领命营造盛世气象和新民俗风，以这类音乐语言来表现已经相当纯熟和默契，即便在某个具体的执行者离开之后，这种音乐逻辑由其他人延续起来也并无困难，这也许就是近两年春晚音乐总监低调到就算作为总导演的摆设也无需被关注的原因。■（文 / ​曾焱） 春晚主持人想家春晚天蓝蓝总监卞留念晚会旗帜更鲜艳爱情电视剧趣味剧情电视剧中国电视剧音乐演唱会流水家庭电视剧叫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