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吉章:“冒死爷”的逆境人生
作者:王鸿谅( 钟吉章 )
引子:检测报告
钟吉章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42年6月,今年69岁。他更习惯广西合浦老家的旧式算法,“出生就是1岁,再算上虚岁,今年71岁”。不管哪种算法,他都早过了退休的年纪,可他从没想过闲下来。1995年从广州市计委下设的一个研究机构提前退休,反而是他新的开始,拿着履历和几本证书四处应聘找工作,承接各种工程设计项目,骑着摩托车在广州和其他珠三角城市之间奔波,他因为更加忙碌的生活而踏实,“没有消磨青春”。
他有各种证书,1965年的本科毕业证,1992年的高级工程师证,2000年的广州职业大学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专修班毕业的专业证书,还有2009年的桥梁试验检测工程师证和桥梁、隧道试验检测工程师证。学习是钟吉章的乐趣,技多不压身,“又能懂得新知识,又能锻炼大脑,防止衰老,多好的事情”。钟吉章是“文革”前的本科生,1965年毕业于上海交大640专业,学制5年。他回忆说:“640是编号,指的是电机工程系的电缆绝缘专业,可我不喜欢这个专业,因为搞绝缘材料就是跟化工品打交道,那些原材料是有毒的,上学的时候在化工厂实习了两个月,戴两层口罩还是气味难闻,那时候我就下决心,以后一定不搞这个专业。”他没想过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实就是这样,没必要说假话”。
他的职业果然也与电缆绝缘渐行渐远。“毕业时我被分配到哈尔滨郊区的阿城继电厂,我很不适应北方的生活,第二年就跟领导说想调回南方来,领导很惊讶,说从没有人刚来就这么直接要求调走,不肯让我走,结果一待就是5年。1969年底,我偶然知道广州风机厂需要人,就开始自己跑调动手续,天天去‘革委会’碰运气,那时候想调动工作的人真难,天天带着饭盆去‘革委会’排队。我的运气算是不错的,有一天遇到了一个大领导,他在我的材料上批了字,总算把手续办了下来。”在广州风机厂工作了15年,1985年搞专业归口,钟吉章才调到了广州市计划委员会下面的一个经济研究所。“80年代初能源缺乏,各地开始上马能源工程,我跟所里的几个人一起找领导,打报告,提出成立一个能源工程设计研究室,领导批了。我后来当上了设计室主任,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担任过的最高官职了。”钟吉章说着笑了起来,“这个主任位置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看到更多的设计图纸,学到电气之外的更多知识。”
不断学习累积下来的知识,也是1995年钟吉章毅然决定提前退休的底气。“单位里没有竞争机制,没有动力,我又跟新来的领导关系不好,没有项目做,天天坐冷板凳,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天就过去了,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不如干脆离开,从头开始。”他从报纸上找招聘信息,也去人才交流市场,跟比他年轻得多的人一起竞争。“我一般都跟用工单位说,试用一个星期,你就知道我能干什么了,待遇再谈,对方也很欢迎。设计图纸是骗不了人的,你一出手,对方就知道你的水平了。”2006年之前,钟吉章主要在东莞承接项目,一周骑摩托车回广州一次,最多的时候在3个单位兼职,“不用坐班,做项目主要是搞设计图,所以时间比较灵活”。2006年,广州全面“禁摩”,钟吉章也还没买新车,因为出行不便,才把目光转向了市内。2006年下半年,他在网上看到了广州穗监工程质量安全检测中心的招聘广告,投了简历,很快被录用。“先去的管理部,过了几个月去了结构部,整个部门十来个人,后来担任结构部检测组名义上的副组长,负责分配结构部每天的工作、接电话、校对、审核检测报告、写检测方案。”
( 2010年,广州地铁新二号线、八号线开通运营 )
2009年9月,穗监公司受施工方北京长城贝尔芬格伯格公司的委托,承接了广州地铁3号线北延线嘉禾望岗至龙归站土建工程中两个联络通道的检测任务。联络通道是指连接地铁两条主隧道的通道,是地铁的附属工程。3号线北延段嘉禾至龙归站盾构“区间二”隧道长1908米,约每隔500米设一个联络通道,每个联络通道长约7~9米。穗监公司负责检测的是编号为2号和3号的两条联络通道,设计的抗压强度是C30,穗监公司要检测的就是混凝土抗压强度。
钟吉章回忆说:“我们公司是2009年9月11日第一次去做抽检,在两个联络通道上分别用钻芯法取样,检测报告是9月21日出来的,一个合格,一个不合格,2号通道取样构件混凝土强度推定值为36.4MPa(合格),而3号通道取样构件混凝土强度推定值为25.5MPa(不合格)。”“正常情况下,做完检测出具报告,我们的工作就完了,结果这次施工方拿到报告后,再次委托穗监公司对不合格的3号联络通道做复检,9月29日,在3号通道上用钻芯法再次取样,10月12日的检测报告显示,同一个通道上的两个构件,也是一个合格,一个不合格,混凝土强度推定值分别是26.2MPa(不合格)和40.4MPa(合格)。”
按照穗监公司的流程,各部门各司其职,钟吉章的部门只负责出具检测报告,接下来的流程不再参与,他也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可这次有些不一样,钟吉章说:“在一场给新领导接风的饭局上,我无意中在新领导讲电话的时候,听到施工方要求退回检测报告,我对这些检测项目都很熟悉,一听就知道具体是哪个工地,他讲的就是地铁联络通道这个,我既然听到了,就不能装没听见,当场跟领导表态退报告坚决不行,饭桌上的其他人都没讲话。”钟吉章从此对这个检测项目格外留心,那时候他还有相应的权限,可以在单位的存档中查阅原始报告并复印,他还意外地查阅到了另一份材料,早在穗监公司介入之前,2009年8月,作为业主方的广州地铁公司已经委托另一家检测单位,广州市建设工程质量安全检测中心用回弹法做过一次检测,在两个联络通道上分别取样3个点,结果2号通道3个点只有1个合格,3号通道3个点都不合格。这份报告让钟吉章大为惊讶:“原来我们是稀里糊涂地接下这个项目,之前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
网帖风波
钟吉章起初没想过公开信息,他说:“在检测中出现不合格的情况都很正常,工程验收之前,一切都来得及补救,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必要对外界公布。”“大概到了2010年的时候,我辗转托同事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个项目已经通过验收了,这才紧张起来,检测不合格也能通过验收,肯定是在报告上做了手脚,必有后患。我也想告知有关部门,可是什么办法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呢?我为了父亲和哥哥‘文革’冤案平反和家里祖屋的事情,已经上访了20年,太清楚这里面的难处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能去找谁?万一材料递上去,又被一层层转下来,不但事情解决不了,领导还肯定会给我穿小鞋。”
其实,从2009年的饭局上断然表态拒绝退报告开始,钟吉章在单位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遭领导冷眼,调岗闲置”,到后来,“电话不能打,网不能上,连查阅单位文档的权限都没有了”。“到了2009年底,领导找我谈话,让我辞职,我不干,要辞退我你们得拿出合理的理由来,2010年,领导又找我谈了两次话,也是要我辞职,我也没答应。”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同事王策(化名)也逐渐处境艰难,王策就是当时负责现场取样检测的工程师之一。钟吉章说:“王策2010年8月底辞职,他的合同根本没到期,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他很无奈地跟我说:‘压力很大,实在受不了。’我也能理解,他很年轻,才28岁,因为这个检测项目,常常被领导找去办公室谈话,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哪里是自己辞职,就是被单位强行赶走的。”
钟吉章最初的行动是发电子邮件,这是他唯一了解的利用网络传播信息的方法。“什么博客、微博,发帖子,这些我以前真的都不会,我想找王策教我,可是在他辞职前,上下班都有人跟着他,就是防止我接近他。我只好从网上和报纸上找有关部门和媒体的邮箱,一共发了300多封电子邮件,绝大部分被系统退信,其余音讯全无,只有一封给一个人大代表的邮件有回复。”学会开博客和发帖子之后,钟吉章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2010年8月30日,王策辞职后,钟吉章正式在他的新浪博客发布网帖,《冒死爷爆料,通往2010广州亚运会的死亡之路》,这个惊悚的标题并不是他的原稿,但他也不排斥,“没办法,不这样谁会关注呢?”不过爆料帖的内容相对严谨克制,还附上了诸多证据和他的个人信息以供查证。网帖发出之后一个月,钟吉章这边还是风平浪静。“我记得很清楚,2010年9月25日,我接到广州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一个朋友的电话,跟我说:‘钟工,你出名了。’我问他这个事情现在怎么处理的,他说质监站已经上报到市建委了,其他情况不清楚。然后也没有下文了,国庆节7天假期,我都在家里上网,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10月10日,第一次有媒体跟我联系,我也很谨慎,都要求去对方单位接受采访,电视台的采访没播出来,但《新快报》率先登了出来。”钟吉章的爆料帖和他“冒死爷”的名号,这才在网络上大范围传播。
面对媒体的报道,广州市各方面迅速做出回应,还委托市建设科学技术委员会办公室邀请了王梦恕(中国工程院院士、中铁隧道局副总工程师)、杨光华(广东省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院长,教授级高工)、唐孟雄(广州市建筑科学研究院副院长、总工,教授级高工)、钟显奇(广东省基础工程公司总工,教授级高工)、魏立新(广州市市政设计院副总工,教授级高工)、晏启祥(西南交通大学地下工程系副教授)、叶翼先(中铁隧道集团顾问,高工)等国内知名专家,做了针对性的复核与评估。
最后的处理结果很有意思。一方面,地铁公司做出解释,大意是并没有被施工方蒙骗,早在2009年就知道了不合格的检测报告,当年10月,设计方向监理方和施工方提供了完整验算结果,结论是虽然没有达到设计标准,但3号联络通道结构安全。11月,在质监站的监督下,地铁公司组织了质量验收,各方到场,一致通过。而且经过地铁公司持续1年多的观测,未发现开裂、变形和渗漏情况,使用正常。如今,针对公众关注,地铁公司再次委托省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检测总站对两条联络通道进行全面复查并扩大了抽芯检测范围,复查结果与前两次检测结果基本一致。经设计单位再次核算,进一步确认两个联络通道结构是安全的。建委组织的专家团的意见,也是“一致认为满足安全要求,可投入使用”。
另一方面,施工方北京长城贝尔芬格伯格公司迅速被挂在广州市建委网站奖惩公示栏“不良行为”的头条,内容是“在广州市轨道交通3号线北延段施工6标[嘉禾站~龙归站盾构区间(二)]土建工程项目中,隐瞒了3#联络通道实体检测不合格报告”。广州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站长袁鄂解释,“不良行为”是对施工单位非常严重的处罚,施工单位最少3个月内将不得再到广州进行投标,最长时间为半年。他说:“施工方已经承认了其瞒报行为,这也是我们对他们记‘不良行为’的一个依据。”
广州地铁公司新闻发言人钟学军2月10日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也是与之前一致的说法。他说:“联络通道只是一个大约十来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就是一个通道,并不通车。在整个地铁工程里,是一个很细微的部分。我们感谢钟先生,他说的检测报告不合格是事实,国家标准是C30,但专家团论证的结果是,虽然没有达到设计标准,但还是安全的。不管有多少种争议都好,地铁公司不存在任何隐瞒,真不合格,我们肯定不会验收,质量问题不能含糊,出了问题,最终责任都是地铁的,我们逃不过。”
沸沸扬扬的网帖事件,就这样尘埃落定,只有施工方领了一个“不良行为”记录。其他的,就是王策辞职后半年没有找到新工作。钟吉章说:“他参加过好几次招聘,笔试都过了,面试时,人家问他,你就是地铁事件里那个王策吗,他只能说是,结果面试完再没有下文。他情绪很复杂,再也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希望这个事情的影响会被淡忘,生活能够重回正常。”还有就是2010年底合同到期的时候,穗监公司没有与钟吉章续约,他也没了工作。
逆境里的平常心
钟吉章独自住在9层楼上5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的妻子和儿子住在别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家庭是钟吉章不太愿意深入的话题,他有些抱歉地解释:“儿子跟我说过了,不希望我提到他们。”偶尔说起几句,五味杂陈。“我结婚晚,36岁才成家,儿子今年才32岁,也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做什么,当年他读大学,读了一年半就不读了,也不跟我说。后来我搞过一个工程队给他管,一方面想教他些东西,一方面也想帮衬下合浦老家的人,给他们找工作。可是我又不愿意搞送礼拉关系那一套,慢慢就接不到项目,工程队也解散了……不住在一起也好,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他们母子俩都不吃鱼,在广州怎么可以不吃鱼……”
他并不觉得孤独。“我朋友很多啊,经常找我出去喝茶,今天还打过电话来约,因为你要来,我才推了他们。我现在反而是尽量避免应酬的时间,没什么意思啊,还不如一个人安静地学习。”对单位没有续聘他的事情,他也没有耿耿于怀。“我的退休金涨到一个月3000多块了,我和妹妹早年间在郊区买下过一小块地,刚修了房子,靠租金也能生活。”他担心的是王策,“他还年轻,一直找不到工作的话,压力肯定比我大”。“我没什么想不开的,那只会影响自己的寿命,一个人是很渺小的,在这个宇宙里,一辈子,还不是一刹那的事情。心态一定要好,要端正,什么事情都过得去。”这是70年岁月沧桑锤炼出来的感悟,与曾经的命运捉弄相比,不续聘根本不算什么。
钟吉章的父亲钟文宝,是一个打铜修理器具的手艺人,7个孩子,3男4女,钟吉章排行第五。因为钟文宝接受进步思想,1939年就参与革命,1945年西场武装起义之后,西场第一个交通、情报站就在钟家成立。1948年,钟家因此被国民党查封,全家16人,跟随革命队伍,奉命在乌家一带建立枪械修理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懂事早,还记得日本飞机很低很低飞过来的样子。被国民党抄家那次,家人提前得到消息,怕目标太大,分几批逃走,我、母亲、姐姐和两个妹妹最后走。半夜下着很大的雨,我们很狼狈,我心里很惊慌,爸爸和哥哥们都不在,我是唯一的男人,可那时候,我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回忆到这个晚上,钟吉章第一次动容,声音突然就哽咽了。
这些革命经历,在解放后重新划阶级成分的时候,突然被一笔勾销了,手工业者钟文宝被划成了地主,钟吉章是在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奇怪的事情。“全班50多个人,只有两个人被分配去了哈尔滨,到了厂里以后我才知道,我们两个被分过来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我家是地主,他家是富农,我当时就蒙了,怎么可能?”紧接着就是“文革”十年,钟家备受迫害,大哥钟溢章、二哥钟陆章先后入狱,其余家人屡遭批斗,祖屋被没收。1971年,钟文宝在万人批斗大会上被折磨一天一夜后含冤去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赤胆忠心地跟随干革命却落到这步田地。1979年拨乱反正,钟吉章在父亲革命年代领导和战友的指点下,四处奔走,为家人鸣冤平反。“各级公检法部门我都找了,镇上、县上、地区、广东省(以前合浦隶属广东),都没有用,最后是辗转通过父亲一些朋友的关系找到时任省长刘田夫,才为狱中的两个哥哥翻案。”1984年,合浦县人民政府出具的红头批复算是一个明确结果。“检测报告的事情我为什么不上访,很简单啊,我自己上访了这么久,我们家的祖屋问题,我上访20多年了,到现在也没解决,已经拆掉的房子成了空地,一直空在那里,就是不还给我们,县委书记两次签字,也没有解决,我为什么敢实名发帖子,就因为我有上访经验,收集保存了证据,有一分证据讲一分话,我问心无愧。”
钟吉章从没想过,他会因为实名网帖成为两家媒体的年度致敬人物,他把“正义人物”和“魅力人物”的奖杯和照片整齐地摆在茶几上,这是屋子里靠窗最明亮的地方。这个50多平方米的小两居,窗明几净,家具老式而简陋,书籍和资料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因为堆放的东西过多显得稍有些拥挤。他偶尔也把奖杯拿起来展示一下,笑容里有些腼腆:“我仅仅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现在社会给我这么大的荣誉,我很不好意思。”说着说着,他又觉得有些好笑:“以前我找工作很容易,现在我是正义人物,魅力人物,反而没有单位敢聘我了,这才是最大的讽刺。”■ 钟吉章人生冒死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