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门拳的南坝传奇
作者:陈晓( 八极拳第七代传人吴连枝(右) )
婚宴
2011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从早上8点起,一队队车窗系着红丝带,前盖上固定着红玫瑰和百年好合标语的车队就陆续穿镇而过。南坝镇几乎所有的大酒店外都摆着结婚庆典的红牌子,迎宾的新人们穿着西服婚纱,胸口别着新郎、新娘的飘带。在这些有点俗艳的新式婚礼细节外,有的车队后还跟着一辆披红挂绿的小皮卡,敞开的货厢中,是打包好用扁担串着的红色铺盖,大花布匹。
这部分才代表传统的南坝——这是个地处四川盆地东北大巴山南麓的热闹城镇,兴场立市已逾千年。在没修公路前,这里的交通全靠一条前河。从百里峡山区出山,顺河而下,到南坝刚好一天的路程,因此南坝成为三教九流聚集的码头。这个区位特点一直保持到今天——现在看南坝镇车站的交通路线图,它仍然是前河上游几十个小乡镇通往外部的交通要塞。这里山高、林密,战乱时节土匪丛生。即使是太平年间,密集的人流量和几省交界的地理位置,也让这里的治安成为不容小觑的社会问题。刚到南坝,总有出租车司机提醒我们晚上尽量不要出门,要当心镇上的“二球货”(混社会的青年)。
1月11日这天,丁耀庭从早上就骑着摩托车出门,一连跑了6家婚宴送礼金。然后回到距离南坝镇约半小时车程的天台乡。他在那里开着一家3个门面的杂货铺,一个门面卖药,两个门面卖烟酒和杂货。第二天接着就是赶集日,丁耀庭和妻子一起忙着将新进的货物码上货架,忙到深夜才休息。
他看起来就是个为生计忙碌的普通乡民,和气守礼,身材短小但双肩宽阔,敞怀穿着一件灰色短款夹克式棉服,更显出身子和腿部接近1∶1的特殊比例。这是他幼时患小儿佝偻病给身体留下的印记。丁耀庭对本刊记者说,他3岁时得病,这种病恶化的后果就是会成为双腿无法直行的侏儒。但丁耀庭和本家舅舅习练当地一种拳术——余门拳后,避免了这个厄运。除了店铺老板,他现在的另一个身份是余门拳掌门人。
( 八极拳清朝同治拳谱 )
余门拳流传于川东北地区,尤以宣汉县的南坝镇闻名。从上世纪80年代我国对传统武术挖掘整理的成果来看,在我国较有影响的,体系较完整的拳种有129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地方拳种。在这些地方拳种的历史和现实里,重要的不是曾经出过多少名震江湖的老拳师,有过多少以一敌百的格斗传奇,而是它以强硬的姿态,和“得饶人处且饶人”、“化干戈为玉帛”、“退一步海阔天空”等柔软的处世哲学一起,共同组成了广为乡村社区认可和接纳的生存智慧,承担着维系家族荣誉,维持乡村生态平衡的使命。在本刊记者考察的西南乡间一隅,相对亦真亦幻的格斗传奇,这些使命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到今天仍然存在。
“偷拳”
( 丁耀庭为弟子示范打桩 )
宣汉县文化馆负责整理地方拳术的桂德承告诉本刊记者,余门拳起源是华佗创立的“五禽戏”。传说华佗被曹操所杀后,两名弟子避祸远走云南研习医学,沿河而下至宣汉东乡,露宿一余姓农家,见余家老父身染重疾,卧床不起,就传授其“五禽戏”。这是余门拳的起源。据说余家学得“五禽戏”全功后,一直作为家术秘传。大规模的授徒外传,是从乾隆年间开始的。
宣汉距离最近的大城市重庆约5小时车程,古时候更被看做是穷乡僻壤,化外之地。桂德承告诉我们,当地文明曾经遭受过两次大的中断,一是元朝,一是清朝。两次都和外族统治后的种族歧视有关。“汉人是南人。蒙古人统治中国后,怕南人造反,对金属器皿实行严格控制。宣汉5户人只准有一把菜刀,还必须由一个鞑子掌管。”重压之下,官民矛盾一度非常激烈。桂德承说,宣汉至今还保存着一个民俗——到年关时候,宣汉人打扫庭院居室,将垃圾集中后到灶间焚烧。这个习俗从元朝时期传下来。在当时,从烟囱中传出的烟雾,其实是举义杀鞑子的暗号。
( 丁举高留给弟子石秀明的结婚照 )
残酷的种族斗争史,决定了宣汉的拳术虽然源于“五禽戏”的强身健体,在发展上却以格斗为主旨,而且有一种在重压下生存,以弱对强的心态。镇上习练武术多年的刘应国告诉我们:“余门拳的特点是短小寸劲,以近身短打为主,而且多攻击人的要害部位,眼睛、后脑、下裆,出手和收手的速度都很快,就像农村经常说的‘出手伤人,退手不认’。动作主要是手部的钩、挑、砸,打起来并不好看,缩手缩脚,以减少被敌人攻击的空当。不像北派的拳,大开大合,因此被江湖上别的门派斥为‘偷拳’,说我们不仗义,偷打别人。”
刘应国的门店在南坝最繁华的商业老街的拐角处,他同时经营着两个完全不相关联,又都相当市井的行当:外间卖钟表,里间则是一个简陋的牙医诊所。他是余门拳内号称“巴山拳王”的丁宪章的弟子。“中央电视台‘乡村大世界’来这里拍摄余门拳,就是我去表演的。”他对本刊记者说。我们的谈话就在他生意的间隙进行。说到拳术需要的气魄时,刘应国会突然一拳打在硬木凳子上,发出砰一声巨大的脆响。“这条街都要数我。”他有些骄傲地让本刊记者看凳子上浅浅的凹印。或者突然起身,演示早上晨练的姿势:低头蜷身,额头抵住膝盖,双臂后举,摆出老鹰展翅的姿态。虽然已年过六十,但他说自己仍然能做单腿过头的“朝天高”。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将店里生意暂时撇到一边,甚至对来看货而破坏谈话的顾客显出不耐烦。而这些赶集的村民不恼也不催促,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着他在店里的方寸之地比比画画。
( 山东菏泽李先登村老拳师李新吉曾是武术教练和裁判,退休后办起了免费武术学习班 )
当地习武者讲述的余门拳特点,听起来更适合乱世草莽间以命相搏的拼杀。丁耀庭说,现在讲究和谐社会,因此它失去了大部分展示绝招的机会。丁耀庭曾代表四川去澳门参加国际武术比赛,拿了套路表演的一金一银,但在格斗一项却被取消资格。他指着一张和一个戴墨镜、身材高大、肌肉壮硕的外国人的合影说:“这是一个练泰拳的选手。欧美的搏击选手喜欢练泰拳,认为攻击性最强。但我第一次很轻易就打倒了他。第二次我就藐视他了,用一只手反剪在身后,招呼他过来。”丁耀庭说他和这位泰拳选手打了6个回合,每次都击倒了对方,但最后“泰拳选手得19分,说我动作犯规,倒扣10分”。
同样的遭遇和困惑,也出现在宣汉昆池职业中学保安专业教师石秀明的叙述里。他是丁举高的亲传弟子之一,论入门时间还可算丁耀庭的师兄。他现在正在用手抄的方式整理师傅丁举高留下的余门拳义。虽然在1984年官方对地方拳术进行挖掘整理时,余门拳在《四川武术大全》一书中占据了50多页的篇幅,但石秀明仍认为,当时整理的口诀太过简单,他将每句口诀的具体身法、步法、运气方法都详细地阐释出来。开篇就是4句本门口诀:一打眼睛,二打迈(步法),三打腰身(腰是卸力和发力的枢纽。对方再大的力来,通过腰的摇摆可以将力化尽,并能及时反攻),四打快(速度)。石秀明说自己去温江参加一次武术比赛,格斗项目第一场遇到一位开县的选手。“刚一开场,我就把他打倒了。余门拳讲究的是沾手打手,而且不退手,连续攻击。速度最快的可以练到一招7式。就是说仅通过手掌和手腕动作的变化,在三四秒内连续攻击7次。”这些都是和现代武术竞技规则不符的。丁耀庭和石秀明说他们的攻击能力只练习到一招5式,但足以让一般的格斗对手瞬间倒地,而且“因为速度太快,我自己都不知道打中他哪里,只是顺他的来势打他”。石秀明参加的格斗比赛也是以犯规出局结束,“裁判说我手砍了对方的后脑勺,这是不允许的”。
( 丁耀庭的弟子练习走龙桩 )
现实下的武术过招要求不许攻击要害,比如眼睛、下裆、后脑勺,但这些正是余门拳进攻时最中意的人体死穴。“唯一没有限制的就是打黑拳。”丁耀庭告诉本刊记者,自己在上世纪90年代跑江湖时在云南打过一次。“当时跟着房地产老板去云南。两个老板一时兴起,就各出几百万元,各找一个拳手来打一场。没有规则禁忌,拳手不戴任何护具,只穿一条短裤,打死打伤勿论。”丁耀庭说自己被对手——一个近1.9米的大个子抓举在空中,准备往膝盖上顶。“我一手扣住对手的后脑要害,他就不能往下摔,一嘴咬住对手耳朵,半边耳朵给我咬了下来。”
丁耀庭说,余门拳的发展史就是格斗史。自己的师傅丁举高,解放前为了生计开烟馆,将烟土捆在腿上贩烟,从云南到四川,一路打过来。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将拳术推陈出新。在《宣汉县志》中,记载着丁举高创编了余门拳的新套路“马步双劈拳”、“挂印封侯”。“到了我们这一代,理论上可以勉强跟上,实战水平就不如师傅了。”丁耀庭对记者说。
武术和宗族
74岁的丁礼世还保持着一个西南乡间世家子弟的模样。他戴一顶棕色的毛皮裹帽,灰色双排扣西服,淡蓝色灯芯绒裤,乳白色羊毛围巾,外罩深蓝色呢大衣。从家族辈分来讲,他是丁耀庭的叔公;从门派的辈分看,他是丁耀庭的师叔。当丁耀庭让自己的两个年轻徒弟演示余门拳套路时,他和丁家另一位长辈在旁边看,不时发出“手脚太软”、“没得劲力”等不满的评论。最后两位老人脱掉大衣,自告奋勇地亲自表演余门拳中对练的基础套路“过六合锤”。虽然手脚有些僵硬,丁礼世打起拳来,眼睛仍然有精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两位丁家长辈都是曾受过正规训练的丁家子弟,而且都是将师傅请到家中,进行一对一传授。对他们来说,余门拳不仅是地方拳术,还事关家族荣誉。俗话说“穷文富武”。虽然南坝历来有练武之风,但知名的武术家还是多出自家底殷实的大家族。丁礼世告诉我们,南坝各乡的大家族,每4年会摆一次擂台比武。因此富家子弟们习练武术,不仅因为有钱有闲,有时间练习,而且还是一个维护家族荣誉的方式。丁家的两件家传之事就是经商和习武,而且从历史来看,武术给家族留下的印记和荣誉还更多。丁家在清朝出过武举人,直到“文革”前,家族都还保存着当年御赐的銮轿。自这位武举人起,余门拳的掌门一职就一直在丁家传了下来。
在南坝曾经流传着几句话:赤溪(后改名为天台)的钉(丁家)子刮不得,南坝的甑(郑家)子端不得,华景的马(马家)儿骑不得,丰城的王(王家)子捞不得。丁、郑、马、王这几家都是当地的大户,习练的也都是余门拳,但各有自己的绝招。比如郑家有腿功,王家有硬气功,丁家的看家本领是“支子”。“支子”是余门拳中迎敌的重要手势——后三指攥紧掌心,这叫手拿“三字经”。大拇指内藏在掌心处,食指凸出形成支子。刘应国伸出自己的手掌给本刊记者看,掌心处已经被后三指攥出厚厚的黄茧。“攻击人的时候,拳是面劲,而支子是点劲,攻击力更强。”刘应国说。
武术通常被解释为攻防之术,乱世当然是武术最受礼遇的时候。历数余门拳的历代名人,也都是在战乱期间声名鹊起:清朝白莲教军师冷天禄、共和国的开国将军向守志……丁礼世告诉我们,他的师傅丁宪章也是余门拳近代史上可圈可点的人物。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在抗战时期,丁宪章和余门拳内御土匪,外阻倭寇,留下了用一根临时借得的短木棒就打退一个土匪团伙的传奇,还有“巴山拳王”和川陕边防军国术教官的名声。“他那个时候的日子好过哦。”丁礼世对我们说,“进出都有部队请的滑竿,抬进抬出。他抽大烟,穿着长衫赌钱。下摆挽起来,银元就沉甸甸地兜在长衫里。有时候输的太多,他叫来老板,说你这骰子有问题。两指一合,骰子粉碎,实际是耍赖皮,老板也只好将钱退还给他。”
贵为地方拳术宗师,却又有类似小“杂皮”混江湖的伎俩,丁宪章在武艺和生活上的声名有些不相匹配。古人讲武术分为技艺和道艺,这是自我修行的两层。前者指攻防能力,后者指武者心性。当练武之人心无所求时,两者可以互相借力,达到明心见性的圆满。但丁宪章的故事或许说明了另一面——当武术太过经世致用,对习武之人的内心并无助益,甚至对他的未来是有所戕害的。这个余门拳近代的代表人物,归途却特别悲惨。丁礼世告诉我们:“解放后,土改重分田地。他没当回事,去合川朋友家玩,等他回来,土地已经分完了。他没有了生计来源,以前因为有名气,都是被富人请到家中授徒。他只教富人不教穷人,解放后,徒弟全成被看管对象,自顾不暇,没人照应他,最后饿死在乡政府的大门前。”丁耀庭的父亲丁长福说自己目睹了这位老拳师的终结:“当时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学校就在乡政府旁边,有一天放学出来,看他倒在乡政府的大门前,场面很凄惨。他心里也是有怨气的,才会找到这个地方。”虽然亲见这个悲惨场景,但丁长福说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儿子丁耀庭,“看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不想影响他”。
丁耀庭是余门拳传到丁家后的第七代掌门。在师傅丁举高离开天台去外地女儿家终老前,将掌门的信物——一把木质大刀传给了他。和武侠剧中一物在手,就可号令门徒,因此引来多方争夺的掌门信物不同,这柄木刀就在药店的里间,和其他一堆陈旧的兵器一起倚靠在墙角。如果说丁耀庭获得这柄信物有过小小的争议,那可能是师傅的另一个弟子石秀明。这个红脸膛、阔肩膀的汉子一提起师傅,突然声音喑哑,眼眶就红了。
石秀明告诉我们,习艺期间,他贴身伺候了丁举高多年,能随口说出丁举高的衣食习性。“最喜欢喝浓茶,而且是农村的土茶,入口又苦又涩。每年买茶,一买就是50斤。还有爱吃小炒的菜,其他蒸、煮的都不喜欢。”石秀明说,传统武术讲究口传心授,师徒关系特别重要,“每天夜里,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师傅关上门对我说‘来嘛’,这才是真的教了。光是火盆架子(余门拳共13套,火盆架子是第一套基础拳法)就让我打了3年。”丁举高还将自己和妻子的结婚照留给了石秀明。石秀明也相信师傅对自己是倾囊尽授,最后把点穴法也传给了自己。这在传统的师徒关系里,就算是以性命相见了。
但最终还是丁耀庭成了掌门,据说这其中有掌门不传外姓的家族压力。对于丁家来说,虽然武术和家族都已经式微,但他们仍将掌门之职和余门拳视为家族荣誉进行捍卫。两年前,丁家门人和徒弟们集资重修了丁宪章的墓,刻了状似莲花花瓣的墓碑。虽然丁家人讲述他的人生充满悲剧性,败完全部家产,死在时代更替的大潮下,但碑文上的他,仍是家族中的英雄人物。
习武何用?
我们在西南乡间寻访几日,一直在追问两个问题:为何习武?习武何用?丁长福给我们讲了两个他遇险的故事。“达州这里历来三教九流杂居,世道不好。大概是80年代的时候,我和大儿子去达州,当时还叫达县。傍晚时分,在县城中心的体育馆附近,一个女子骑着自行车直接向我们冲过来,我们侧身闪开了,她调转车身又冲过来。我按住车龙头问她要干什么,体育馆后面就突然出来了六七个大汉。我和大儿子背靠背站住,我单手拿住车龙头,将自行车举起来。对方见我有些力气,没敢马上动手。我大喊,我是赤溪的,姓丁,你们去打听一下。几个人立刻就撤走了。”
另一次“更惊险的”是丁长福在一家乡镇企业做会计期间,因为账目问题和人起了纠葛,对方闹到法院,但丁长福被认定无罪。对方在当地有势力,并不肯罢休。从法院出来后,就找了一拨人来截丁长福。说起这个故事时,一直非常平静的丁长福突然有些激动,端着一碗面条的手也开始抖动,半晌不说话,有些要落泪的样子。“那一次我的二儿子去了,就是丁耀庭。当时他已经有些名气了。80年代国家开始挖掘整理传统武术,他在宣汉灯光球场表演过,很多人认识他。他腰里掖着鞭子来接我,把鞭把露在腰外。从法院去车站的路是宣汉最繁华的一条大路。我们看见沿路都有对方请的人,说今天丁耀庭来了,不好动手。这样一路到了车站,我认识司机,让他赶紧提前几分钟开车。车刚启动,就看到对方的人,换了一拨女的来,拦住车头,想把我拉扯下来。”最终还是熟识的司机和车站管理人员有心护他,强行把车开出了车站。
故事里没有出手惩治恶徒,或者断石开碑的功夫展现,这多少有些让听者失望。但或许这才是大部分时候,拳术在乡村真正的实用意义——它是一种公权力之外的威慑力。武术从来不曾凌驾于社会体系之上的,也不足以改变现实中的强弱格局。乡村社区中的人脉,跑江湖的心机,再加上拳术的威慑力,才有了丁长福化险为夷的故事。
古书说“以武犯禁”,但在现实中,这更多是种快意的想象。采访中,习武之人都强调遵守规则的重要。“首先当然是不能和政府对着干。”丁耀庭对我们说。在他的武校校训上,第一条就是热爱祖国。行侠仗义是武侠梦最重要的一部分,但现实中,恶势力也不是练武人轻易要挑战的对象。刘应国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还没有自己的店面,挑着担子走乡串村修理钟表时,总会在挑子的玻璃盖上放一包烟。“文革”时期从重庆下乡的知青,还没能回到城市,情绪已经很危险,经常横行乡里偷抢,成为公害。刘应国选择用烟而不是习练多年的武术来化解这些小混混的挑衅。
丁耀庭说自己外出闯荡江湖时,真正遇到麻烦上身,他总是走为上策。真到以命相搏的时候,值得倚靠的也不完全是赤手空拳的格斗精髓。丁耀庭从摩托车的后箱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黄布包,里面是几十根已经有锈斑的飞针和两把三星锤——长约和成人的手掌宽度相同,抓在手里,刚好从两侧和指缝间露出3个尖头,但尖头的长度仅约2厘米,打起架来,伤人但不致死。丁耀庭说,他有一年在郑州火车站,曾经一个人对近40个人,用的就是三星锤。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将武术的功用仅归结为威慑和脱险,似乎有些太过机巧和贬低。丁耀庭说,他对武术的热情,最重要的来源是感恩。他幼年患小儿佝偻病时,前行要靠两手撑在地上。我们在天台时刚好看到家族内和他患同样病的姑姑,身高约为正常人的一半,只能佝偻摇摆着走路。父亲丁长福告诉我们,当时县医院的医生都已经放弃对丁耀庭的治疗了,还得他逼着才肯用药。“每天晚上睡觉,我都用布条缠住丁耀庭的双腿,帮助矫正腿形,捆了好多年。他为这个病,吃了不少苦啊。”丁长福说。
真正的转机是从练拳开始。丁耀庭带我们去天台乡的老街,他小时候的住所和师傅丁举高就隔着两段台阶,一段27级,一段17级。“我练习余门拳后,渐渐能站起来后,就每天给师傅挑3担水,所以台阶数记得清清楚楚。”为了锻炼肩力,丁耀庭每天要为6家人挑水。“一开始用五指宽的扁担,后来我父亲为了锻炼我,把扁担越削越细,只剩两指宽,我干脆就用手提,两臂平举,像少林寺的和尚担水一样,每天跑18趟。”
丁耀庭新修的武校里还排列着他通过师傅口述而复原出的余门拳练习工具。靠窗的是活人桩,这是类似咏春拳练习短手寸劲的木桩。靠墙是一堆重量不同的老树疙瘩,直着腿推动树桩,可以练习蹁腿的力量。还有一堆粗细不同的空心竹筒,里面填满了石子。最醒目的是屋中央一堆连体六角木桩。丁耀庭说,这是根据师傅口述而复原出的龙桩。木桩的上部和下部都可以用于练习,上部练习手眼身法步,下部练习在狭小的空间内穿梭的身体灵敏度。看起来练习并不容易。丁耀庭的入门徒弟为我们表演走龙桩,很难顺利走完一遍,身形稍有不稳就落下桩。中国武术的古训讲“静则本体,动则动作”。桩法是慢性锻炼,不仅锻炼肉体,而且呈现心灵。走龙桩的小伙子只有17岁,看起来恭敬敦厚。但丁耀庭说:“他父亲是一个大队书记,家里条件不错,调皮得很,来之前光爱打架。”收服教化乡村顽劣子弟,也是地方拳术的作用之一。“好动的,好打架的,我们当地称为‘天棒’的,就把他送来练武,我都能收服他们。”
或许对于一个乡村社区的生态来说,武术那些高深莫测的攻击传奇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平安的生活。乡土中国的现实是:缺医少药的状况下,需要强身健体。顽劣的乡村子弟需要教化,民间纠纷有时候需要公权力量以外,有足够能力的调停人。习武之人可能是地方止戈的最好选择——他们有传说中的高深武艺傍身,以及出门闯荡修炼的人情世故。
丁耀庭说他回来以后,乡里争斗之风减少了不少。他说:“曾经有人出20万元请我,去下他仇家的手臂。我收下钱后,将双方请来坐到一起,当面把钱退还给雇方,将双方劝和。这就叫化干戈为玉帛。”
这个故事的真假难以考证,但丁耀庭现在确实是天台乡的一个重要人物。古来练武之人医武不分家,因此,余门拳的门人多少都会免费为邻里看病推拿。但丁耀庭的不同之处是,他还有天台乡唯一的一家兼卖中药和西药的店铺。看诊不收费,只卖药,而且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比例加价。赶集日这天,卖药的柜台几乎没有停顿过。即使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有远来的农民守在丁耀庭的饭桌边,等他看诊,然后在柜台上排出几张正方形的白色小纸片,将药按每天服用的剂量配好。7天的药,8块钱。
丁耀庭的私人生活并不宽裕。为了第二天赶集日的货款,妻子找到他说还差2000多元钱。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块,悉数给了妻子,然后让给送货人打一张欠条。他将大部分资金投入到新建的武校中。但“现在农村人的经济能力还是不够,学武的人不多,靠武术实现赢利很难。大城市的武术生存可能会好一点”。但他指着柜台前络绎不绝求医问药的乡亲们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以商养武
丁耀庭每年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参加各种比赛。石秀明告诉我们,一个人出门参赛一次的经费就要2000多元,对当地人的收入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不管是看起来多么野狐禅的地方拳术比赛,丁耀庭都不会放过展示余门拳和结交同道的机会。他在柜面上排满了一大堆武林人士的名片和合影。几乎每张名片上的名字他都记得。这些交游增加着他对这种国术的热情。他说自己看到过很多类似武侠片中的高手表演,比如“一位广西的太极拳高手,用两米的长剑,舞得行云流水。剑劈粗竹,一剑过心,人走之后,竹子才断裂倒地”。
在2010年之前,每年丁耀庭独自“出征”。开赛前走入场式,他总是一个人举着一个“土家余门拳”的牌子。去年第一次拉出了一支7人的队伍,还缝制了统一的表演服,100元一套。还增加了一杆大旗,“徒弟捧牌子,我在后面举大旗”。
世人对武术的想象一直靠武侠片中“吊威亚”而来的轻灵舒展滋养着。为了符合大众对武术的想象,丁耀庭在走南闯北时,也借鉴其他门派,对余门拳的武术招式进行更具观赏性的改良。他说武侠片他也看,虽然太过夸张,但其中一些武打动作还是符合武术规律的。他摆出一个阴阳手给本刊记者看——一手在前靠上,一手在后放于腋下。这是武侠片中常见的临敌招式,余门拳中的虎式也有类似动作。但按余门的传统招式,两手呈虎爪状,为了减少被敌人攻击的空当,大臂后收,夹在腋下,“显得缩手缩脚”。丁耀庭改良后的阴阳手,爪变为掌,大臂前伸,整个姿态更为舒展。
但武术的生存并不乐观。丁耀庭新修的武校非常规整,前面一栋的楼底是练功房,楼上是住宿套间,用于领导视察或者外面的习武者来交流的住处。后面一栋则包括学员宿舍、器械练习场和格斗练习场。武校窗明几净,背山临河,在学员宿舍的楼顶上还修了几个大花台。丁耀庭在尽力复原传统的练武环境。“有充足的负氧离子,有助于增强肺活量。”每层楼梯的转角处,还有一串丁耀庭自制的风铃。虽然只有5层楼高,但他也留出了电梯的位置,“这是为了方便学员家长来探望”。
虽然在细节上如此周详,但武校的生源仍然有限。楼下贴着招生广告,分为假期班和常年班,学费分别为1000元/年和3000元/年。我们到的时候,仅看到3名常年班的学生。“寒暑假才是习武的旺季。”
即便是这么偏远之地,经济力量也正在崛起,这让丁耀庭看到了光大本门拳术的生机。天台乡已然分出了老街和新街,新街在政府规划里将成为重要商圈。丁耀庭的两栋新房都修在新街上。乡政府刚承诺给他40亩土地,用于修建全民健身广场。丁耀庭告诉本刊记者,他的计划是先搞好广场的绿化,留出修建商铺的位置。等广场建好,聚拢人气后,他再出售商铺。丁耀庭在闯江湖期间,跟随过房地产老板,深知土地的财富潜力。虽然修建武术学校已经让他的资金链吃紧,但他还在沿河地带买下了10个尚未动工的铺面。“我的计划就是‘以商养武’。”丁耀庭对记者说,“地方拳术的发展,没有政府支持还是不行的。”但他也为自己的投资留了后手。“如果武术走入绝境了,前面那栋楼可以改为宾馆,但后面那栋会一直作为余门拳的训练基地。”■(文 / 陈晓) 武术余门南坝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