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星人”的花粉阻击战
作者: 周游过敏季又来了。今年,北方“过敏星人”的头号“强敌”是圆柏。
进入3月以来,北京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花粉风暴”,圆柏花粉浓度不断攀升。北京天坛公园的3.3万棵圆柏在风中扬起黄色的花粉雾,遮天蔽日。游客只要伸手对着树枝一弹,花粉便簌簌落下。过敏原从未如此可见。
全国多地,杨柳絮、梧桐果絮、油菜花粉等植物过敏原也竞相登场。据北京协和医院2021年统计,北京地区圆柏花粉过敏阳性检出率近50%。过敏发作不只是打个喷嚏那么简单,过敏性鼻炎、过敏性哮喘、结膜炎等都成了“常客”。“你的春和景明,是我的氯雷他定”成为“过敏星人”们的调侃。社交媒体上,人们不禁发问:能否减少圆柏等容易致敏植物的种植?
近日,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回应称,已更新《北京市主要林木目录》,并通过喷洒降粉、逐步替换等方式缓解花粉肆虐问题。过敏为何成了城市居民的集体困扰?应对过敏,是否有合理的解决方案?
难逃一“敏”
3月28日下午,北京市东城区的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以下简称“北京同仁医院”),门诊楼4楼变态反应科候诊室人头攒动。大部分患者都戴着口罩,不时有人咳嗽。当天,北京多地花粉浓度持续攀高。根据北京市气象局和北京同仁医院共同发布的花粉播报,当日多个监测站花粉浓度为“高”或“很高”,也就是每千平方毫米中有超过400、800粒花粉。
一般来说,空气中花粉浓度超过100粒/千平方毫米,是“较低”水平,“过敏星人”就会开始有反应。家住北京朝阳的李桃带着6岁儿子前往北京同仁医院检查。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儿子近日有流涕症状,没有发热,不清楚是不是过敏。做过皮肤点刺试验后,排除了过敏,可能是轻微感冒。

“我自己是严重的圆柏花粉过敏。听说过敏和遗传有关,特别害怕孩子也过敏。”李桃讲话鼻音很重。她每年春天都鼻塞流涕、打喷嚏,伴随眼睛、耳朵痒。和往年一样,她在过敏季一直常态化用药,主要是抗组胺药物氯雷他定和西替利嗪,因为有嗜睡的副作用,都是晚上吃。另外,为了应对过敏性鼻炎,李桃每天都用淡盐水冲洗鼻腔。然而,今年3月以来,她还是中招了,上述症状全都出现。
这还不是花粉高峰。3月13日,北京正式入春,根据北京市气象局和北京同仁医院共同发布的花粉播报,柏科植物花粉开始大规模“加入战场”,多个监测站花粉浓度飙升至2000粒/千平方毫米以上,此前,榆科贡献的花粉浓度仅两位数。3月23日,有站点甚至监测到接近8000粒/千平方毫米浓度的花粉,柏树花粉贡献了一半。




南方的花粉也不遑多让。3月28日,南京市玄武区空气花粉浓度超过800粒/千平方毫米,属于“极高”水平。南京某三甲医院过敏反应科一位主治医师告诉《中国新闻周刊》,3月中下旬以来,南京各大医院的过敏门诊迎来就诊高峰,变态反应科、皮肤科患者明显增多,多数都是花粉过敏。主要致敏树种是枫杨属、悬铃木属,后者包括使南京满城飘絮的法国梧桐。未来一个月,“梧桐雨”还会“一直下”。
重庆陆军军医大学新桥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副主任医师梁小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过敏性鼻炎在当地是常见病,估算人群患病率超过13%。过敏性鼻炎分为季节性和常年性,花粉、柳絮、尘螨、动物毛都是常见过敏原。季节性鼻炎中,油菜花粉过敏的患者相较树粉更多,这是地域过敏原特征,季节性过敏的短期症状也会更重。但主要过敏群体还是尘螨过敏,一年四季都有发病。
关于过敏原理,梁小军指出,目前主流观点是,过敏是由人体内某种免疫蛋白(IgE)引起的免疫反应。有过敏原时,人体会释放该免疫蛋白,与致敏因子结合,免疫系统就会针对这些被免疫蛋白标记的目标发起攻击,气道、鼻眼黏膜等受到的攻击尤为强劲。这种全方位打击会波及健康细胞,从而导致身体不适。这些过敏原原本对身体无害,因此上述属异常免疫反应。这也是医院“变态反应科”名称的由来。
由于释放免疫蛋白的水平受到基因调控,因此,过敏确实与遗传密切相关。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过敏防治中心主任刘光辉表示,父母双方过敏,后代就有很大概率过敏,父亲不过敏而母亲过敏,孩子遗传过敏的概率也很高。
世界过敏组织2013年修订的《过敏白皮书》指出,过敏侵袭全球30%—40%人口,早已成为全球性公共卫生问题。刘光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过敏性疾病是常见病、多发病、慢性病,其发生需要环境过敏原。花粉粒和真菌孢子等肉眼通常无法看到,空气中的花粉雾是树木集中大量传粉造成的现象。
根据中华医学会2022年修订的《中国变应性鼻炎诊断和治疗指南》,全国2022年过敏性鼻炎患病率为17.6%,较2005年的11.1%有显著上升。北方过敏原以柏树、杨柳、蒿草等植物花粉为主,部分地区花粉过敏率超过30%。南方则以尘螨为主。在北方,城市居民花粉过敏率明显高于农村。
“过敏性疾病并非仅仅是鼻炎或者皮肤过敏性疾病,有些严重过敏反应可能导致休克。”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中国医师协会变态反应医师分会荣誉会长尹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整体而言,国内过敏的患病率越来越高,且趋向低龄化。目前过敏机制的研究还不完善,且过敏无法根治。
多因素致流行
“我身边包括自己,很多过去不过敏的人,最近几年都开始过敏了。”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李迪华回忆,2014年清明前后,他搬到了北京大学未名湖边的红楼。红楼是学校柏树种植最密集的区域,那段时间正值花粉爆发期。此后李迪华开始过敏,刚开始症状较轻,只限于眼睛红肿、打喷嚏、流鼻涕,症状也很快过去。但次年,花粉季开启更早,他的症状也加重,出现鼻塞。“睡觉时最痛苦,张着嘴口干舌燥,闭着嘴就快要窒息。”
到了2016年,李迪华已出现了过敏性哮喘的症状。到医院查过敏原时,皮下一注射含有圆柏花粉的制剂,注射处就立即红肿发痒,“鼓出一个螃蟹腿形状的大包”。此后他了解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园内的圆柏数量与大多北京园林相比,排名靠前。2021年,李迪华随学院从校园本部搬出,新的办公地周围柏树很少,此后李迪华的过敏症状得到很大改善。
为什么原本不过敏的人会突然过敏?这与过敏原浓度阈值相关。北京同仁医院鼻过敏科主任医师张媛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过敏性疾病主要分为致敏发作以及症状发作两个阶段。对于遗传上的易感人群,某种过敏性疾病的发生需要适当的过敏原暴露,以及其后IgE抗体反应的累积,但每个人从致敏阶段到发病阶段,甚至不同器官所需的过敏原阈值均不尽相同。
就花粉而言,其致敏浓度阈值很难一概而论。张媛指出,许多人是多种花粉过敏原过敏,同时也会受气象和空气污染情况协同影响。目前,针对花粉浓度做出的风险分级是综合考量了花粉浓度、气象条件以及患者临床症状和就诊需求等多方面因素。
李迪华对圆柏花粉是六级过敏,这是最高等级。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国家住宅与居住环境工程技术中心高级研究员姚亚男也是多年“过敏星人”,对城市花粉致敏风险有多年研究。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自己曾检测出圆柏、悬铃木花粉过敏,属于中等水平,但由于防控不当发展成了过敏性哮喘。她指出,花粉过敏受内外因素共同控制,内因就是本身是否易感,外因就是花粉致敏性以及环境中的花粉浓度。
另一个因素就是反复接触。张媛表示,门诊经常遇到养宠多年突然开始对宠物毛过敏的患者,道理是一样的。姚亚男在研究中发现,反复接触环境中的花粉会逐渐诱发易感人群过敏,这也是表面上过敏人群越来越多的重要原因。“花粉致敏与城市化进程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但没有更多的证据指向明确的因果关系。”尹佳回忆,她和团队在15年前曾完成了一项全国流调,当时欠发达地区的过敏性疾病的发病率非常低,过敏只在北上广等大城市盛行。
树木性成熟后才会大量散播花粉,这造成了花粉致敏的延迟性。姚亚男举例说,日本在20世纪60年代大面积荒山造林,多采用日本柳杉这一致敏树种。第一例有记录的花粉过敏出现在1964年。20世纪70年代后,日本全国花粉致敏案例逐渐增多,到90年代出现爆发式增长。21世纪以来,1/3至半数的日本国民都深受花粉过敏困扰。
圆柏也类似。近日,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丛日晨公开表示,北京城核心六区的柏树共400多万株。古树有4万多株,80%左右为柏树和松树。李迪华认为,算上北京全境,北京的柏树数量可能超过700万株,其中,大部分植于20世纪80年代之后。而柏树进入生殖盛期的年限为30年左右,也就是说,1980年后陆续种植的柏树,到2010年之后会引发很长一段时间的花粉爆发。

一位在北京工作十余年的园林工程师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柏树栽种10年内属于幼龄树,尚未完全进入生殖生长阶段,产粉能力较弱。一般10—50年为生殖盛期,花粉产量显著增加。这也能部分解释近年来花粉过敏群体扩大的现象。
多位受访专家还提到了“卫生假说”。在尹佳看来,根据国际上对皮肤屏障的研究,过敏很可能与洗涤剂等产品有关。现代人每天都使用香波、沐浴露、洗衣液等,甚至每天好几次,这会破坏皮肤屏障,进而影响呼吸道、胃肠黏膜等。表皮黏膜和皮肤系统更容易受到过敏反应。“人越干净越容易过敏。”刘光辉说,卫生假说在学界目前基本已成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