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食者和韩国女性
作者: 岁月静好一
阅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者》,我震撼于作者极致细腻的人物意识描写,以及直击灵魂的语言力量。
小说的人物情感纠缠从女主人公英惠的一场梦境开始。在这个梦境前,英惠几乎和我印象中的韩国已婚女人一样,恪守妻子的职责,日复一日地重复家务。早餐,妻子会准备各式泡菜。在韩国,一个女儿的婚配价值,除了家庭背景,做泡菜是否拿手也是重要因素。早餐后,妻子会协助丈夫穿戴熨烫好的衬衫、西装和领带,递上手帕和装有现金的信封,这是给丈夫每天在外应酬的零花钱。然后,妻子将丈夫送至家门口,一面鞠躬一面说着“请慢走”“请平安回家”。接着,女人们便开始又一轮的“战斗”,有公婆、孩子的会更辛苦些。曾有位嫁到韩国的朝鲜族女人向我吐槽,说婆婆要求她每天两次趴在地上擦地,不能有一根头发丝。韩国老人大多夜里打地铺睡觉,对地板的洁净要求几近苛刻。
英惠摒弃肉食,成为素食者,她的解释是“我做了一个梦”。在梦境里,她走进了一个屠宰仓库,里面有“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滴着鲜红的血”“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才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于是在现实中,她将冰箱里所有的肉类食品清理到垃圾桶。看到这一切的丈夫失去理智,大喊“你疯了吗”。自那天起,英惠家彻底断了荤腥。她对丈夫说:“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顿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二
小说交替着三条脉络:现实、梦境和人物意识。现实里的人物行为是读者看到的结果,而人物何以如此,则在梦境和人物意识的交替展示中得到溯源和解释。
9岁那年,英惠被家里的一条狗咬了。父亲听说吃狗肉伤口就会痊愈,而且跑死的狗肉更香更嫩。于是,父亲用绳子把狗拴在摩托车后面,绕着村子整整跑了七圈,最后“狗吐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那天晚上,英惠家大摆筵席,她“吃了一整碗的狗肉汤饭”。她开始失眠,一闭眼就是“禽兽闪着光的眼睛”。小说到这里便有了在网上被反复解读的那段话:“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
英惠终成素食者,当年的那场杀戮便是根源。她要挣脱“肉的血腥”,挣脱“对生命的杀戮”,并以此衍生为她要挣脱人类的动物属性。她要成为一棵树。在小说的第三部《树火》中,英惠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倒立着,并兴奋地对看望她的姐姐说:“我一直以为树都是直立着的,但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用双臂支撑着地面。” “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韩江的另一篇小说《植物妻子》中,“妻子”终于蜕变成了一棵树。她说:“在七十万人口聚集的地方生活总觉得会渐渐枯死,每个单元都有相同的厨房、相同的天花板、相同的便器。”她梦想着“长成三角叶杨那么高,穿过阳台的天花板,穿过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使劲张开所有的树枝,用胸脯拼命地将天空向上顶。”
三
作者似乎在表达女性对一切束缚的挣脱,不仅是“肉的血腥”“生命的杀戮”“人类的动物性”,还有对男权、对家庭、对人类群居生活的社会规范模式的挣脱;表达女性向往自由、归根大自然的内心渴望。我知道英惠这样的女性在韩国绝对是极小的“小众”。韩国主妇很少有不重视丈夫家庭地位的,很多女人婚后会放弃职场,回忆20世纪90年代我在韩国所见、所交往的女人们,尽管她们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谦和与含蓄却是共性。
我曾在全罗南道的道厅教汉语,学生多是三四十岁的公务员,有次我们外出郊游,他们中不少人带上了夫人。我发现,她们都默默跟在自己的丈夫后面,男人们说话时从不插嘴,只有在停歇时才会温和地聊些什么。一位在中学当老师的友人告诉我,她丈夫会偷着到厨房帮些小忙,但只要听到婆婆的声音就会慌乱地逃开,因为韩国男人是不进厨房的。我看着她脸上些许的羞涩,便知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和先生曾与一对教授夫妇共餐,那位夫人恬静而优雅,她在食用西瓜时,会将咬去果肉的一面朝下,将果皮一个个整齐地码在盘子里。这样的细小谨持总让我觉得少了些自在和随意。
不过,我在一些稍稍上了年纪的大妈和奶奶身上,倒是看到过她们的奔放和开朗。韩国人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在大街上,一些播放着乐曲的音响商店门口,经常会看到经过那里的大妈或奶奶,放下市场买来的蔬菜瓜果,踏着乐曲就舞蹈起来,嘴里还乐呵呵地唱着。她们只是路过,互不相识,然而音乐就像是打开这些女人心扉的共同钥匙。而韩江的《素食者》关注的正是那些在家庭里被动而从属的韩国女性。
编辑 许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