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宋元广

老爹又住院了。我不喜他,他也不喜我,我俩脾气太像。

他救了我一条命。忘记哪一年哪一月了,大约六岁光景。我肚子痛得厉害,阵痛。痛到极处,便赤脚蹬着土坯墙,咬牙挺过。随后,便大汗淋漓地在土炕上喘息,我娘攥着我的手半趴在我的胸前。是他把我驮到邻近的庙子医院,买回两袋宝塔糖。那时,辛湖铁路从我家村东横过,过铁轨百十步就是我家。

此时,正筑太河干渠,丘陵地段,涵洞渡槽老多。口号声震天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也真就奇了怪了。我老爹愚笨了一辈子,在将过铁路时没有背我回家,而是掉头转向了邻村,当时的干渠修建民兵团—皇城团卫生室。依稀记得老大夫慈眉善目,白面富态,鬓角有稀疏的白发。他的语音不高,语速轻缓:“老弟呀,多亏你有心。”然后又抚了抚我的头发,“孩子唉,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可能我当时很可怜,由于阵痛瑟缩着身子,本就体弱瘦小,那时难觅镜子,不知当时是何种卑微形象。

后来见大夫跟我爹比画,手忽儿捏拳,忽儿张开,又重重一挥。我已经累了、困了,便软软地睡在我爹的怀里。等我醒来,已躺在家中土炕上。睁开双眼,刺鼻的香气萦绕在我娘手捧的碗沿:“孩子,喝吧,喝了就不疼了……”俺娘眼眶盈着泪,一勺勺喂给我。好香啊!那可能是我今生喝到的最为美味的汤了。

等我确实好起来才知道,当时肚子里闹虫子,是因为平时饮食不卫生所致。宝塔糖是打蛔虫的药,若虫子濒死,拧结成团,我那幼小的肠道便被撑破了。大夫开的处方是:熬点儿香油,让虫子慢慢滑出来,虫子渐少,再用宝塔糖。我就这么活下来了,就这样又跟我爹争斗了四五十年。

我出生一周岁多,便有了二弟。老二在这世上待了四五个月,他厌烦这吵闹的世界,便离去了,夭折了。母亲伤心,再无奶水。他可能嫌我命硬,挤走了老二,总瞅我不顺眼。还不时唠叨:“你生下就像个小耗子,老二才周正。”我都惊异于我的记忆力,同时也恼恨如此。我童年时所有的痛至今抛却不掉。也庆幸,其他亲人都爱我,我姑,我姨,我是她们第一个晚辈男儿。她们宠着我,我也深爱着她们!

老爹今年八十三岁了,虚岁,属蛇的,年幼时得过天花,命大,从瘟疫中爬了过来。瘦弱,一米六几的个头儿,瘦得狠,一生没超过九十斤,人送外号“四十五公斤”。当时年少不懂事,每逢村里开会,好多爷爷奶奶都喊:“来来来,四十五公斤,给你占着地儿呢!”我家辈小,出大门口逢到的全是长辈,比我小老多岁的,都是老爷爷、老奶奶、老姑。我奇怪,我爹怎么这么招人喜欢,便从人缝里凳子旁爬过去偷听:“四十五公斤,没被媳妇打吧?”“姚家台人厉害吧?”

我娘是河东姚家台人,秀气聪明,邻里长辈总认为我爹和我娘不配。忽然一声怒喝,把将睡的我惊醒:“四十五公斤,你吵什么,开会还是拉呱儿,明天罚你把大队猪圈挑土垫了!”我睡着前,也没听我爹说过话,满耳只是几个老奶奶的叽喳声。

村书记,我村极少的外姓人。他夫人,是我本家的老姑。

我爹背微弯,双肩和颈侧有几块凸起的肉,一问,他就说是吃好东西吃的。我娘跟我说,那是挑担子磨的。那时挑东西都有特制的坎肩,娘总是会在肩胛处多给他缝上几双旧袜子布。

我不喜他,他老打我。他只要从外面乌着脸回家,我都会躲到角落里去,因为他真打我。我娘总抱着我流泪,摸着我瘦猴一般的脑袋:“孩子,他可能在外边受气了。”我就跑去找奶奶,用尽我所有的聪明百般跟奶奶哭,那时想,伟大的奶奶肯定会管教她的儿子,替我报仇雪恨!可奶奶只是唉声叹口气:“你们爷儿俩脾气太像,犯冲。”

我十几岁时,他已经很难追上我了。他想打我,我便转着圈和他兜猫猫。后来胆儿越壮,便开始叫:“四十五公斤,四十五公斤……”

总有被逮到的时候,于是挨的打更多,打得更重!好在我对他还有点儿感动。

我娘走的第三天,他与村里的那些老奶老姑们说:“再也不信神佛了。神家说白头到老,可这头发还不怎么白,她怎么就走了?”

上一篇: 美梦成真
下一篇: 相拥,陌上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