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再也不来我的梦里了
作者: 李峰深夜,我坐在城市街道拐角的路口,看着隐藏在香樟树里面的路灯。它惺忪着眼,昏昏欲睡。街口花箱里面红白相间的山茶花,正开得艳丽。这座城市已经安静了下来,上弦月撩开罩在头上的青纱帐,偷偷地瞄了我一眼。一只细长的黄鼠狼,从停车场的一辆豪车底盘下钻了出来。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弓着腰,头贴着地,蹦跳着走了过来。它回头盯视了我一会儿,一点儿也不怕我的样子,然后钻进花圃里面不见了踪迹。街道的对面是一个卷烟厂,晚风带来丝丝烟叶的味道,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梦幻的味道。闻着这种味道,我就像中了蛊,陷入无法自拔的迷梦。这样的夜是单调沉闷的,就像没有颜色的梦。梦虽然没有颜色,但梦是可以被看见的。
在梦境里寻觅故乡,标志是一座破窑。看见了破窑,就等于看见了故土。这是一座砖窑,已经破旧很久了。我钻了进去,触摸着还残存些许余温的炉膛。我是如此熟悉这里,尽管在那些冬日里,我没有从沟渠里面挖过一锨黄土,也没有在模具里面脱出半块砖坯。顺着砖窑往前走一里多,就可以看见我们村子的大池塘了。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大水坑,被村里人在里面撒了鱼苗。每到临近春节的时候,村里人就会把水抽干,这样每户人家都会分到一份鱼。抽完水的大塘就空闲了出来,在裸露的塘沿泥地里,疯二娘会种上芋头。待芋头快成熟的时候,她会隔三岔五地去看她的芋头。然后大骂,是谁又偷了她的芋头。她是我的二娘,一直疯疯傻傻的。不知道为什么对我家特别记恨。她总是追着我们骂。后面跟着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儿,边跑边唱“疯二娘,疯二娘,逮着谁都骂一场”。
母亲,你是民办教师出身,怎么可能和她一般见识?村子也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村子包容着一切生活在这里的人和物。村子依河而建,自然的优势造就了我们这里的土质疏松、水质丰沛,特别适合种蔬菜。那时候我们是不种蔬菜的,村人还是种着小麦、玉米、大豆、芝麻等。母亲,为什么我们总是有摘不完的豆?风吹过河滩底下的芦苇荡,哗啦啦地响。
在这响声里,母亲,你还记得满村子撵我的情形吗?夏日,我和小伙伴待在河里不出来。当我饿着肚子,赤着晒脱皮的单薄小身板,出现在咱家院子外面的时候,你拿着一根细竹子撵我,你是气坏了吧?可是明明,我在前面跑得飞快,你却在后面追得很敷衍。
母亲,你怎么舍得打你的不孝儿啊。你煮的辣椒膏我就是那么馋,你晒的豆豉更是一绝,那是最好的下饭菜。把刚刚蒸好的大白馒头掰开,舀上一勺淋着小磨油的豆豉,香得我停不下嘴来。
母亲,你知道吗?在我的梦境里面,你总是坐在沙发上打毛衣,咱家那只大黑猫在你的膝下,调皮地玩弄线团。你微笑地看着我,却一句话不说。母亲,在后来的梦境中,我摸索着找到咱家的院子,吱呀一声推开门,但再也找不到你在哪里了。母亲,你一定是去串门了吧?咱家的猫跑丢了好多天了,它可是你的心头爱啊,你一定是去找猫了。你还夸过它,“嘿,咱家的猫能上树抓老鼠呢,村里人都惦记着咱的猫,咱可要看紧点儿。”
母亲,我最近的梦总是恍恍惚惚的。我认不得回村的路了,村里的砖窑不见了,水塘填平了。怎么到处都是塑料大棚?怎么都是塑料大棚,侍弄起了反季节蔬菜?咱们村子的房子全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了?母亲,咱家的老房子呢?宅基上怎么都种上了蔬菜?我们怎么能把老房子扒得渣都不剩了?统一在公路边盖上了整整齐齐的新房子。
母亲,我终于来到了最爱去的大堤上。我看见你了,看见了父亲、嫂子、大伯、二伯、疯二娘。你们都安安稳稳地在河堤旁边的地下,静静地守着这一方水土。母亲,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人像你那么爱我了。
母亲,你的不孝儿啊,他的梦里更是没有一丝生机,甚至记不清你的面容了。
母亲,你知道我在陌生的大城市里面看见了什吗?一只黄鼠狼,一只从豪车底盘下面钻出的黄鼠狼。你认识它吗?它是不是咱家玉米地里的那只?
母亲,今天晚上,我和这只陌生的黄鼠狼绝望地对视。是的母亲,我已经不怕它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