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进入第四年:乌克兰在发生什么?

作者:程靖

编辑·徐菁菁和塔拉斯·米赫(Taras Mykh)通话的时候,他的手机和电脑总是响起来自同事、业务伙伴和客户的消息和电话。塔拉斯在乌克兰最西端的城市利沃夫(Lviv)担任物流公司MG Logistics的总经理,公司的业务是利用网络远程帮助美国的货车司机匹配载货订单。

2022年2月24日清晨,当俄罗斯导弹飞向乌克兰领空时,塔拉斯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下属哭着问:“塔拉斯,俄罗斯打来了,我们怎么办?”塔拉斯冷静地吃完了早餐,查看新闻并制定了短期应对方案。他和同事把办公室搬到了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那里原本就有网络和电话。年轻人很害怕,“那段时间,我的手机几乎一直是发烫的,因为同事的电话、短信源源不断——‘我今天可以不去上班吗?’‘能在家办公吗?’‘今天办公室有电吗?’‘我要带什么去上班?’那是因为年轻一代从没经历过战争”。

2025年2月中旬,塔拉斯也听到过两三次空袭警报,那些警报大多是俄军的战略轰炸机(strategic bombers)引起的——战略轰炸机发射的远程巡航导弹可以在空中改变航向,甚至绕过防空系统,因此当整个乌克兰西部响起空袭警报时,导弹的最终目标可能仍未确定。塔拉斯和大多数利沃夫人都选择不去躲避,而是专注手头的工作——战事进入第四年时,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利沃夫距波兰边境仅约70公里。冲突发生前,这里就是西乌克兰的交通枢纽,经济体量约占乌克兰GDP的5%,与波兰等中东欧国家的贸易很活跃,是乌克兰与欧洲其他国家经济联系的重要门户。相较于乌克兰北部、东部和南部的诸州,利沃夫远离战线,除了2022年春天和2024年9月两度遭袭外,这里的局势一直相对平静。冲突爆发后,离开乌克兰的人们在这里乘坐前往波兰的火车和大巴,而逃离交战区的人们也把家和公司搬到了这里。

在轰炸的阴影下,塔拉斯的公司挺了下来。过去三年,他几乎从不缺勤,每天都去办公室,用自己的“在场”安抚团队。“年轻人都看着你,所以你得用实际行动做出榜样,这样他们才能和你一起工作。”外国客户曾经质疑过公司在战时的交付能力。塔拉斯拍摄了许多短视频,向客户展示他们在地下办公室如何应对空袭,并向客户说明应急流程,最终赢得了信任。让他自豪的是,在过去三年里,公司没有失去一个客户。

自从2023年秋天搬进新办公楼后,塔拉斯的公司恢复了平稳经营。有时,他会在利沃夫城里参加物流和IT行业会议,大家如常讨论生意,和冲突发生前的唯一区别是场地里会明确地标出最近的防空洞位置。今年,塔拉斯还计划参加“IT竞技场”(IT Arena)。这是乌克兰首屈一指的科技峰会,旨在促进乌克兰和全球在技术、商业和创业领域的交流与合作。2011年,利沃夫的科技公司社群创办了这个峰会。冲突发生前,它已经是东欧地区最大的IT峰会。过去三年,它先是转移到了线上,从2023年起,又恢复线下举办。会议主办方“利沃夫IT集群”(Lviv IT Cluster)的首席执行官斯捷潘·瓦塞洛夫斯基(Stepan Veselovskyi)告诉我,今年这场峰会将首次回到体育场里举办。

利沃夫发生的事情反映了在过去三年里乌克兰经济的韧性。今年1月,乌克兰第一副总理、经济部长尤利娅·斯维里坚科(Yulia Svyrydenko)公布了乌克兰2024年的经济数据:GDP增长率为3.6%,通胀率为9.5%。基辅经济学院的宏观经济分析师迪米特洛·克鲁克维茨(Dmytro Krukovets)告诉我,这是对任何一个战时经济体来说都相当不错的成绩。

乌克兰的经济支柱农业确实在俄乌冲突爆发后遭遇重创。基辅经济学院预计,到2025年,冲突对乌克兰农业部门造成的损失将累计达到830亿美元。克鲁克维茨说,尽管2024年,乌克兰农产品出口收入接近战前水平(2021年为277亿美元),恢复至245亿美元,占总出口额的59%,但情况并不容乐观:当前乌克兰面临严峻的物流挑战,尤其是海运受阻,而海运曾是农产品出口的核心渠道,这推高了成本并降低了利润。此外,许多农业基础设施被毁,包括各类粮仓、农机设备。同时,被重新夺回的领土上布满地雷。根据世界银行和基辅经济学院的评估数据,农业部门要彻底恢复需要投入550亿美元。但乌克兰的经济并没有被摧毁。军工成了战时的经济引擎之一。乌克兰安全与合作中心主席谢尔盖·库赞(Serhii Kuzan)在智库“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撰文称,2025年乌克兰国防工业的总产能预计将达到350亿美元的新高,这一数字在2022年初仅为10亿美元。如今,乌克兰本国生产的武器、弹药和装备占该国武装部队所用的三分之一左右,在无人机生产等关键领域则已经接近100%。

与此同时,在非战区,一些民用行业的持续运转确保了社会经济生活处于相对平稳的状态。

在利沃夫这样的地方,科技行业因其灵活性被视为“定海神针”。乌克兰的科技行业在冲突之前已经有了扎实的基础。根据乌克兰IT协会的数据,从2016年到2021年,该国的IT出口额增长了3倍,年出口总值接近70亿美元。乌克兰一度被称为“欧洲的后台”,为国际客户提供开发和设计服务,后来也涌现出一批前沿初创企业。

斯捷潘说,战事持续至今,乌克兰30.2万名科技从业者中仍有23.8万留在国内,没有离开。相对稳定的局势让利沃夫成为乌克兰仅次于基辅(Kyiv)的第二大IT中心。这座战前人口70余万的城市有600多家IT企业和5万多名IT专业人士。

根据UkraineInvest的数据,乌克兰IT行业占GDP的比重从2021年的4.5%增长到2024年的6%。斯捷潘说,2024年IT行业出口额占乌克兰服务出口的37.4%,是仅次于农产品的第二大出口行业;更重要的是,它一边换取外汇,一边创造就业,因为一名IT专业人士的较高薪水可以带动其他行业新增2.8个岗位。

2022年9月,俄乌冲突爆发的七个月后,乌克兰反攻,在哈尔科夫、赫尔松方向成功收复领土。双方随即在战线多处形成对峙,尤其是在巴赫穆特、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一线。此后,冲突进入僵持阶段,到目前为止,双方都没能在军事上获得较大进展。僵持状态下,一些被严重影响的地区正在挣扎生存。

尤利娅·格雷契卡(Yulia Grechka)曾在基辅经营一家人力资源和管理咨询公司。2022年2月24日清晨,当第一声空袭警报划破天空时,尤利娅害怕极了,她拖家带口逃到西部边境,“我和我家的房子告了别,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两个月后,在瑞士没能找到工作的尤利娅回到了基辅。那时候,首都几乎成了一座空城。但到了2022年10月,一位以前的客户重新联系上尤利娅,她决定重拾自己的人力资源业务。很快她就发现:“有很多企业倒闭,但坚持下来的基本都扩大了业务。”

2024年11月,尤利娅受邀前往东北部的乌克兰第二大城市、最靠近俄乌边境的哈尔科夫(Kharkiv)市做了一场演讲。哈尔科夫是乌克兰东部的工业重镇,冲突爆发初期,俄罗斯曾短暂占领哈尔科夫,此后,这座城市一直频繁遭遇袭击。就在2024年5月,俄罗斯还曾向哈尔科夫发起过一轮大规模攻势。

尤利娅告诉我,在哈尔科夫,尽管很多人都有熟人在袭击中死伤,但依然有许多公司没有搬走。有一些工厂本来决定搬到利沃夫,但因为生产线的搬迁太过昂贵,又留在哈尔科夫继续生产。留下来的人们逐渐摸索出了一条战事下生产的方式:对厂房进行了大规模翻修,用金属和金属结构加固,虽然不能防止空袭,但能一定程度上抵御爆炸产生的冲击波。

在那里,企业主眼下最大的烦恼除了战争,还有招不到人。尤利娅密集见了七名企业主,所有人都发愁这个问题。由于大量人口因战争离境,或被征召入伍,目前乌克兰劳动力缺口达到了550万人——利沃夫等西部城市人才相对饱和,但越靠近前线,缺口越大。在战火阴影下生活

2022年2月23日,就在冲突爆发的前一天,画家斯拉瓦·舒尔茨(Slava Shultz)刚刚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愿望,在位于哈尔科夫市中心的画室里装上了一扇4米高的玻璃窗。

三天后,斯拉瓦和伴侣躲在地铁站里,决定坐火车回老家第聂伯罗(Dnipro)。在那座第聂伯河上的小城里,他们只能从社交媒体上看哈尔科夫的视频,“有一天我们的房子被炮击了,视频显示小区烟雾笼罩,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家没了”。九个月后,2023年春天,乌军收复了哈尔科夫的部分地区,俄军退回边境地带,斯拉瓦和伴侣瓦迪姆决定回家。“房子里满是弹片砸出的洞,窗玻璃碎了,阳台被毁,房屋的外立面布满弹痕,烧毁的汽车堆满了院子,后来我们才知道一些邻居已经去世了,因为他们没有来得及跑去防空洞避难”。但奇迹般的,斯拉瓦回到画室,那扇4米高的玻璃窗依然还在。

过去两年里,斯拉瓦常常去家附近的萨尔金峡谷(Sarzhyn Yar)公园。据她所说,那是哈尔科夫最美的公园。她在那里喝咖啡、读书、散步,聆听常常出现的爆炸声。哈尔科夫距离俄乌边境只有约30公里,一枚来自俄罗斯的S-300防空导弹,只需90秒钟便能抵达。

斯拉瓦学着和这种新的现实相处。有一次她正在乘公交车,炮击突然开始了。“我的腿能感觉到爆炸的冲击波,但司机没有停车,还在继续往前开。我到站下车后立刻躲进一栋建筑的拱门里,手抖个不停。”2024年6月,俄军第一次使用改进型远程制导航空炸弹FAB-3000攻击哈尔科夫,炸弹落在了离她画室400米远的一座居民楼。

如今的每一天,斯拉瓦都在警报声中醒来、工作、生活和入睡。画室里那扇巨大的玻璃窗,让她既欢喜又不安。工作时,一旦听到警报声,斯拉瓦就会躲进走廊,以防被破裂的玻璃窗碎片伤到。家里的避难所则是浴室。“只有当炮击特别猛烈时,我们才会去防空洞。”斯拉瓦说。2025年2月,哈尔科夫开始实行一种更精准的警报系统,区分了城市警报和区域警报,让斯拉瓦听到的警报声少了一些。

在距离哈尔科夫500公里外,大多数时候,首都基辅都受到了防空系统的良好保护。在国际组织工作的柳芭·杜沃雷茨卡(Liuba Dvoretska)告诉我,2025年春天,她手机上的空袭警报软件每天大约会响起两次,“支配”她的日常生活的主要是从战争开始起实施至今的宵禁。现在,基辅的宵禁时间是午夜12点到凌晨5点。“宵禁期间,除非必须出门去防空洞躲避,否则不能出门。随意在街上走会被军人扣押。”柳芭说。

人们继续生活,上学、上班、看电影、去剧院。为了遵守宵禁规定,戏剧表演开始改在下午3点开场,以便让演职和技术人员能在午夜宵禁前回到家。基辅那些东欧地区最时髦的酒吧和夜场,也必须在午夜前关门。柳芭说,喜欢派对的年轻人把聚会移到了家里。战争期间,人们比平时更需要精神上的联结和安慰,若聊得忘了时间,可以没有负担地在家里继续。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稳定状态,但每个人都知道,一切都可能迅速改变。乌克兰国立航空航天大学国际关系系教授、时事评论员马克西姆·亚里(Maksym Yali)发现,偶尔闯入基辅上空的无人机飞得更低了。2024年12月上旬的一天,他正坐在客厅里,突然听到了“嗡嗡”声。他起身察看,一架“沙赫德”自杀式无人机正在他家阳台外盘旋。他好奇地走出阳台,目睹它飞向附近的一栋住宅楼然后爆炸。第二天,马克西姆在新闻里得知,无人机杀死了那间公寓里一名15岁的女孩,女孩9岁的弟弟因去朋友家做客而躲过一劫。后来,马克西姆开始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近距离拍下的无人机视频。他相信,这是俄罗斯的一种策略,“用它们制造的噪声带给人们无形的恐惧”。

死亡,是每个人都躲不开的话题。基辅市中心独立广场(Maiden Square)的一片草坪上,摆放着阵亡乌军将士的照片和蓝黄相间的国旗。尤利娅目睹了这些纪念物“从一小片地方变成了一大片田野”。过去半年里,马克西姆收到了多次征兵通知书,但由于他大学教授的身份,他有资格暂缓入伍。如今,每一位25岁以上的乌克兰男性公民都会被征兵,除非在电力等国家关键行业,或身体患有疾病。马克西姆告诉我,人人都知道,“去前线是一张单程票”。

据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OHCHR)统计,截至2025年1月31日,乌克兰方面至少有12605名平民死亡,29178人受伤。统计乌克兰战争损失的志愿者团体UALosses提供的数据,乌军有66888人阵亡(包括非战斗人员),58938人失踪,另有6213人被俘。俄罗斯官方自2022年9月以来未再更新其伤亡数据。

活着的人背负着死亡留下的沉重阴霾。马克西姆的老家在乌克兰东部城市马里乌波尔。2022年3月1日开始,马里乌波尔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围城战,并最终彻底沦为焦土。围城开始后,马克西姆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想尽各种办法,才找到一位司机将一直居住在那里的母亲和姐姐从马里乌波尔带到隔壁城市别尔江斯克,再途经扎波罗热,抵达相对安全一些的第聂伯罗。他儿子教母的丈夫在巴赫穆特前线失踪,而他儿时的拳击教练则在离开马里乌波尔时,在检查站被俄军搜出包里的乌克兰国旗,遂被逮捕,关押至今。

就在马里乌波尔围城期间,作为时事评论员,马克西姆还曾受邀前往莫斯科,参加俄罗斯电视台的时评,和俄方评论员就马里乌波尔局势进行“辩论”。马克西姆说,当俄方评论员重复其立场时,他心里的仇恨“从里到外吞噬了他”。他讨厌这种被仇恨支配的感觉,只能全力控制自己。

“从新闻里得知士兵阵亡的消息,你会感到心痛,会哭,会感到无助、无力。但你不认识他们的话,总是没有那么痛彻心扉。”生活在敖德萨的科思家(Kostiantyn Cherniavskyi)告诉我,“熟人的死讯则不同,你们过去有共同的回忆,未来还有共同的计划,他们的死亡就成了你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的事情。”

科思家有一位扎波罗热州的儿时密友,去年完成了两年的服役期,幸运地平安回到了家乡。不久后,他又上前线进入了非战斗部门。科思家还有一位在敖德萨的朋友也走上了前线,他们时常通过手机讨论战况。“每当我问他,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他总是说,‘真理站在我们这边,所以我们一定会赢的’。”去年,他死于乌克兰南部的一次战斗。

科思家告诉我,在他心里,失去友人的痛苦有时会和停止战争的渴望“打架”:“我常常想,已经有很多人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他们的生命,可如果我们现在停下来,把被占领的土地让给俄罗斯,他们会同意吗?”在后方,活着的人拿出自己的一部分收入捐助前线,是人们默认的行事方式。2024年12月,柳芭在基辅的一家剧院看了一场戏剧,讲的是一名乌克兰士兵在前线阵亡后人们如何纪念他的故事。如今,像绝大多数文化活动一样,剧院会把一部分票款作为捐款,以军需品形式送上前线。

除了剧院等文化场所,超市、加油站也会贴出标语,表示这里的一部分所得会捐给军队。斯拉瓦和她的艺术家群体,常常将自己的画作当作抽奖的奖品,为前线军人募捐。今年1月,柳芭也在她常去的基辅“罪人”酒吧举办了一场义卖,把当天调制的所有鸡尾酒和商品销售额全数捐出,而接收捐赠的士兵在上战场前就是一名调酒师。

在敖德萨开奶茶店的科思家告诉我,他和华人志愿团体“战斗猫”一起筹集到的资金已经购买了多台发电机、蓄电池,以及三辆皮卡车,最新一辆就在3月份到位。科思家解释说,前线军人要用车来运送物资和伤员,为了寻求掩护,车辆要在森林、沼泽或非常粗糙的路面上行驶,所以报废得非常快,需求巨大。

柳芭说,每个乌克兰人都有亲友在前线,因此每个人的社交媒体上都会时不时收到前线的募捐请求——有时是无人机,有时是修车订单,有时是零部件,有时是一些普通的军需,有时是一辆车。事实上,从乌军的军需部调动物资远远不如从亲友处筹集更有效率。在瑞士工作的安娜斯塔西娅(Anastasiia)告诉我,就在两周前,她接到朋友的电话:朋友丈夫在前线的车辆坏了,修车价格高达900欧元,朋友便把账单分为三份,请求安娜斯塔西娅帮忙支付。安娜斯塔西娅二话不说就把钱转了过去。她告诉我,她如今每月支援前线的钱达到了2000欧元。

柳芭说,没有人会问“这些物资为何不向军需部申请?”这样的问题,每个人看到募捐的反应,都是“好好好,把我的钱拿去”。“战”与“和”

当我问接受采访的乌克兰人:你们认为仗应该继续打下去吗?他们无一例外地回答:这不取决于我们,这是由普京决定的。三年多了,谈论“战”或“和”都变得艰难。

2025年2月28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访美,在媒体面前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副总统万斯爆发了激烈争吵。美方对泽连斯基的指责,从“不穿西装”到“不懂感恩”,几近羞辱。

柳芭告诉我,白宫“世纪争吵”后,乌克兰的众筹网站上出现了一个“让我们为俄罗斯筹一颗原子弹”的项目,人们在短短一天里捐出了2000万格里夫纳(约人民币355万元)。“给‘原子弹’筹钱是假,大家都知道筹到的钱会用于其他的慈善目的,但人们的愤怒是真,他们想做点什么来发泄这种愤怒”。

乌克兰人感到他们被背叛和抛弃了。“乌克兰人现在知道,他们以前太天真。”加拿大籍乌克兰裔历史学家、加拿大皇家军事学院退休教授卢博米尔·卢丘克(Lubomyr Luciuk)说。20世纪80年代,在伦敦卢丘克曾向英国前外交官布里梅洛男爵(Baron Brimelow)询问,为何英国更在意对苏关系,而非乌克兰独立?男爵说:年轻人,回去读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读完后,卢丘克想,男爵想说在国际关系中,“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1991年苏联解体时,卢丘克是少数反对乌克兰放弃核武器的人。1994年,乌克兰与俄罗斯、英国、美国签署《布达佩斯安全保障备忘录》,三国承诺为乌克兰的无核国家地位提供安全保障。2014年克里米亚入俄,乌克兰东部顿巴斯战事爆发,卢丘克重提此事,并在加拿大《环球邮报》再度撰文,悲观地指出:“我们知道莫斯科的承诺毫无价值。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北约的保证值多少钱。”又过了11年,卢丘克说,他的“先见之明”应验了。

根据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KIIS)公布的民调,白宫争吵发生后,从2025年2月到3月,泽连斯基的民意支持率从57%上升到了69%。一方面乌克兰人不希望被摆布,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明白命运并不完全被自己掌握。柳芭说,朋友们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第一时间看看美国总统的新动态——而不是看乌克兰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一切如若持续下去,等待每个人的都是更痛苦的煎熬。柳芭说,2024年政府把征兵年龄下调至25岁,在乌克兰国内引起了批评。“若战事继续,未来政府可能会进一步征税,征兵年龄也会进一步下调,甚至女性可能也要被征召。”

在白宫的争吵中,特朗普确实有一点没有完全说错:乌克兰手上的牌不多。克鲁克维茨告诉我,出于军费需求,乌克兰政府过去三年里实施增税政策,如将个人所得税中的“军事税”从1.5%增至5%,银行利润税从18%增至25%,2024年底增加至50%。但征税仅能在2025财年中增加约1400亿格里夫纳(约合34亿美元)的政府收入。乌克兰国家银行和政府数据显示,过去三年乌克兰年度预算支出大幅增加,主要用于军事需求,而收入下降,导致预算赤字从2021年占GDP的3.6%上升至2023年的20.4%。2024年,公共部门赤字达1.832万亿格里夫纳,占GDP的24%,创历史新高。

特朗普曾宣称,美国对乌克兰的军援高达3000亿~5000亿美元,但不同统计口径下的数据远低于此。截至2024年12月,美国国防部的官方数据为1828亿美元,而德国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Kiel Institute)统计的总额为1197亿美元。

无论金额多少,乌克兰人都难以否认美国和北约的支持至关重要。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李晨曾撰文总结到,美国对乌军的援助主要通过三种方式:从美军库存调拨、直接采购,或与盟友合作生产并提供装备;北约的安全保障使欧洲国家,尤其是波罗的海三国和东欧国家能够灵活调整援助规模;而北约内部的国防工业合作和军事技术共享,也让乌克兰获得了关键的主战装备。

美国还向乌克兰部署了“爱国者”防空系统,并帮助修复俄军袭击后的电网。因此在美国宣布暂停援助时,一些乌军前线士兵说,他们最担忧的已不仅是武器供应,而是后方的亲友缺乏足够的防空保护。

3月27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了特朗普提出的矿产协议新版本。消息人士称,这个新版本适用于乌克兰全境的所有矿产资源、石油和天然气;它要求乌克兰企业向美乌联合投资基金注资,该基金将由一个五人董事会监督。新版本依然并未提到乌克兰一直要求的“安全保障”。

3月29日,泽连斯基发表声明,称如果美国阻碍乌克兰未来加入欧盟,乌克兰将不会签署矿产协议。两天后,特朗普又隔空对泽连斯基喊话,称“如果不签署,将面临大麻烦”。

这意味着协议和与其相关的“和平”都陷入了死循环。马克西姆告诉我,新协议对乌克兰来说绝不能接受。“美国提出,未来成立的美乌联合投资基金的董事会由五人组成,其中三人由美方指定,所以在这个基金中,美国人可以做任何决定。由于乌克兰宪法规定,自然资源属于乌克兰人民。因此,泽连斯基没有签署这份协议的选择和权力。”

塔拉斯说,任何涉及领土割让的和平协议都不可能获得通过。“根据乌克兰宪法,泽连斯基无权签署可能涉及领土割让的协议,除非修改宪法。但修宪需经全民公投,而在全国数十万人仍在前线作战的情况下,公投根本无法进行。”“乌克兰无法在战场上彻底击败一个拥有核武器的俄罗斯。从物理和法律角度来看,战争都难以真正结束。”塔拉斯很悲观地说,“俄乌最终只能达成某种形式的‘停战’,类似于日俄战争或朝鲜半岛的南北分治。”

我问塔拉斯:“如果战争是一场黑夜,和平是白天,你认为乌克兰现在是几点钟?”塔拉斯说:“我们还在黑夜。而且事态还会再升级。”在我们结束通话的一天后,3月26日晚,乌克兰多地遭到无人机袭击。泽连斯基次日早晨表示,当晚有117架无人机出现在乌克兰上空。五天后的3月31日,普京签署俄罗斯春季征兵令,将在今年4月到6月征召该国16万名18岁至30岁的公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安娜斯塔西娅为化名) 乌克兰俄乌冲突泽连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