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向回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定向回忆0文/莫幼群

地球上第一只真正的眼睛出现在一种矮胖的三叶虫身上,它是螃蟹和蜘蛛的远祖,生活于5亿多年前的寒武纪。

胎儿待在子宫里,温暖但却黑暗,当他带着当年三叶虫般的忐忑暴露于外,第一束光照过来,他害怕,有了第一声啼哭。

害怕之后便是无限欢喜。我儿子就把光叫做“亮亮”,一个类似于“爸爸”“妈妈”的人格化存在。每当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黄昏降临,理发室的灯柱旋转起来,他都想冲过去拥抱,惊得我们赶紧拉住。其实每次带他上这家理发的时候,他都要大哭大闹,连哄带骗,五回大概只能成功一回。此情此景,中外无不同。我一位以色列商业伙伴,儿子4岁了,看起来像个女娃,因为出世之后就死活不愿理发,只好扎成了马尾辫。他儿子和我儿子应该都不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只是觉得“我的毛发谁也别动”……

一岁前的婴儿理解不了黑夜,理解不了随夜而来的睡眠。他困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放声大哭,因为他模糊地感到有个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把他拖回永远的黑暗……这就是所谓的“闹黄昏”。爸爸妈妈抱着这个上了大哭发条的小东西,像抱着一枚既不能扔又找不到定时开关的炸弹,却体会不到自个儿当宝宝时每次睡前那种生死搏斗的心情,于是腹诽孩子之坏脾气,感叹育儿之多艰。

据说我们的记忆在3岁时有一个大删除,是谁按下这个删除键的呢?考虑婴孩记忆中有许多灰色的甚至暗黑的成分,按键者应该是出于善意而不是恶意吧。

一岁后的睡眠之战,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太阳落山了,城市里没有星星,但有着许多人造星星——“亮亮”。我儿子小宇宙里的某些“亮亮”也被点燃了,他开始扔皮球、摔玩具车或疯狂地骑玩具木马,这是与“人来疯”相仿佛的“夜来疯”。看到他特别亢奋的样子,我知道这孩子要睡了,但他正以超常规的体力和精力,抵御着睡神的来袭。这是与“困兽犹斗”相仿佛的“困孩犹斗”。

每一次睡眠都可能是长眠,在孩子眼里,睡神和死神几乎是一回事,他需要一次次战而胜之。一个孩子要经历过多少次“战胜”,内心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孩子,真是很不容易的一种小规模存在。理解了他的幼稚,其实也是致敬自己的幼年——孩子让我们被删除的3岁前记忆复活了。养育了一个婴儿,也就掘开了一条定向回忆的河流。

回报还不止这些。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孩子不会表达,但打心眼里膜拜这一句格言。所以他们重新醒来睁开眼的第一声“爸爸”或“妈妈”,新得像春天里第一片绿叶,新得像地球上最早的河流,新得像人与人之间的第一个矛盾……这声音既响亮又羞怯,响亮得像用美声唱歌的云雀,羞怯得似乎爸爸妈妈随时会离开自己,水声水气的,莺声莺气的……总之有万千种比喻吧,但也没有一个最恰当的比喻,最后我们不得已地概括为4个字:奶声奶气。

——宝宝,为什么你说话那么奶声奶气?

——因为您给了我太多的乳汁,我要在一声一声的“爸爸”“妈妈”中还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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