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告成表

作者:卜键
四库全书告成表0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十九日,四库总裁永瑢等呈进《四库全书表》,弘历阅后极为满意。上年十二月文渊阁本完竣,弘历设宴庆贺,大加赏赐,却未见有进书表文。而在七个月后,馆臣又复隆重其事地恭进《四库全书表》,所为何事?

原因也很简单:这次是“北四阁”即第一、二、三、四分全书的告成,是弘历在开馆之初所提目标的整体实现,可视为四库纂修进程的一个里程碑。当然还会有一些增删加减,还有不少的“空匣”待填补,甚至数年后还出现大规模的重审和修订,但已是大体完成,可以进表称贺了。

谁是这篇表文的主笔?

弘历一生酷爱读书,对儒家经典、历代诗文浸润殊深,身边文星闪耀,如彭元瑞、吴省钦皆以辞章名世,四库纂修中更是藏龙卧虎,像翁方纲、戴震、邵晋涵等都属富于文采的大学问家,撰表自不乏高手。而纪昀在开馆不久就担任总纂,对《四库总目提要》尤其上心,批阅删润,考订增补,九历寒暑,既有关乎整部大典的通盘了解,也极大地加深了对华夏典籍的认知,应是最为恰当的人选。老纪也将之视为己任,不用扬鞭自奋蹄,私下里拟成进书表的文稿,反复斟酌修订,并让同事阅看,只待四库总裁发话,就提交进呈御览。

此时已无于敏中,管事的是和珅,一个喜欢拉拉扯扯、排挤倾轧、整事整人的当朝第一宠臣。纪昀并非身段不灵活,从不敢与和珅抗衡,但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内心对和大人的厌憎,亦不免有所流露,平日也尽量保持距离,精明过人的和珅自心中有数,有此在朝廷露脸的良机,偏不给他。为慎重起见,和珅选中了两名写手:一是与老纪一样的资深总纂陆锡熊,当初四库馆的多数条例的起草人,于敏中主持也很有可能选他;二是和珅在咸安宫官学的老师、翰林院编修吴省兰。省兰为吴省钦的弟弟,学问亦好,20年前就得中举人,久试不第,无奈谋了个咸安宫教习,对贫寒但勤奋好学的和珅兄弟多有关怀,结下师生情谊。和珅得势后报答师恩,四年前推助会试落榜的吴省兰成为进士,此时又让他撰拟进书表文。推测陆、吴二人各写一篇,和珅读后觉得不太行,便让纪昀润色。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而老纪纵有一千个不情愿,也不得不从,其过程不详,但最后呈进的还是纪氏原作。《四库总目提要》卷首收录了此进表,落款为永瑢等12名总裁官,至于作者是照例不写的。

弘历何等目力,读后即判断必为纪昀所撰,大约见和珅吞吞吐吐,命其查明,复奏:“遵旨查得本日恭进《四库全书表》,系大理寺卿陆锡熊、编修吴省兰公同编纂,复经侍郎纪昀敬谨改定进呈。”(《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八九九)自古哪有不受蒙骗的皇帝呢?弘历信以为真,即命赏赐陆锡熊、吴省兰“缎二匹、扇一匣、笔一匣、墨一匣”,赏纪昀的少了一匹缎料。事已至此,老纪不会说,陆、吴不会说,大小馆臣也一律缄默。多年后此文收入纪晓岚的文集,其弟子刘权之题跋,始加披露:“四库全书开馆,吾师即奉命总纂,自始至终无一息之间,不惟过目不忘,而精神实足以相副。经手十年,故撰此表,振笔疾书,一气呵成,而其中条分缕晰,纤悉具备。同馆争先快睹,莫不叹服。总其事者复令陆耳山副宪锡熊、吴稷堂学士省兰合撰一表,属吾师润色,终不惬意,仍索吾师所撰表列名以进。高宗纯皇帝谓此表必纪某所撰,遂特加赏一分。咸惊睿照之如神也。”(《纪文达公遗集》卷六)权之为乾隆二十五年进士,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四库开馆即被选为编修,担任《四库总目提要》协勘官、文渊阁校理,在馆任事甚久,所述可信。而据赵兵兵的检索查核,陆锡熊的《宝奎堂集》、吴省兰的《听彝堂偶存稿》皆不载此文,足证二人虽经报名受赏,赫然排在纪昀之前,却也不敢真把自己当成原创者。

表文,此处指陈述性的上行文体,曾用于论谏、劝请、陈乞、进献、推荐、庆贺等,故曰“表体多包”。唐宋后常用于陈谢、庆贺之类,也就决定了其颂谀属性。而马屁文章也有难度和风险,前引黄检谢恩折(表)中称颂弘历“如天而更高,如地而弥厚”,得到的是一通臭骂。纂修四库乃清朝最宏大的文化工程,整体完竣,必当上表称贺,必当归功于乾隆帝,而要在庄重典雅和周密得体。纪昀所写虽骈四俪六,大量用典,却也是句句皆有出处,兹引录一小节:

钦惟皇帝陛下,瑞席萝图,神凝松栋,合铸九金之鼎,复以羽陵蠧剩,或有存留;宛委藏余,不无佚漏;十行丹诏,遍征汲古之家;七录缃囊,广启献书之路。逸经断策,岀自大航;杂卦残篇,发从老屋。……遂乃别开书局,特分署于龙墀;增置钞胥,竞抽毫于虎仆。图与史并陈左右,粉本钩摹;隶与蝌兼备古今,丝痕歪扁。曹连什伍,各隶属于写官;工辨窳良,均精研于计簿。提纲挈领,董成者职总监修;补阙拾遗,覆勘者官兼详定。庀器预储于将作,棐几筠帘;传餐遍给于大官,珉糜珠馅。温炉围炭,纹凝鹁鸽之靑;朗㽉涵冰,色暎玻璃之白。花砖入直,地同兜率天宫;莲炬分行,人到嫏嬛福地。琼箱牒送,全搜幐囊帷盖之余;芝殿签排,其刊木扇金华之谬。程材效技,各一一而使吹;累牍连篇,遂多多而益办。

举凡征书、献书、开馆、编纂,无不包蕴其中,细至皇上对编纂人员驱寒解暑和饮食的关怀,可谓详略有致。其他如写《四库荟要》,“别采英华,先为缩本”;述《总目提要》,“至其盈箱积案,或汗漫而难寻;复以提要钩元,期简眀而易览”;记分类和装潢,“插签分帙,次按乎甲乙丙丁;列架胪函,色别其赤青白黑”;结尾处则隆重推出北四阁之得名,“曰渊曰源,曰津曰溯,长流万古之江河;纪世纪运,纪会纪元,恒耀九霄之日月”,以表达对乾隆帝的无限崇敬,以及全书告成之欢喜愉悦。颂圣是表文之关键词,却非主题,纪昀将中国数千年的学术史、著作史、文体史涵括其间,亦将编纂四库的大场景、全过程真切呈现,诚大手笔也!

这样的学识才情,陆锡熊、吴省兰难望其项背,也自然引发后人的追捧。约一个世纪后,学者、书法家李文田对《四库全书告成表》详加笺注,大量引录乾隆御制诗以相印证,引用历代典籍近300种。清末林鹤年亦有《四库全书表文笺释》,大学者王闿运、缪荃孙皆留意搜求,可知影响之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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