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碧山村里外乡人:黟县尾牙宴
作者:驳静
10年前,老油厂刚开始改造施工。有天负责烧饭的师傅突然不来了,寒玉没办法,只好自己下场,做30多位工人的饭。地上支着柴火灶,灶上支大锅,寒玉烧了几天,没听到工人有什么怨言,她就这样很临时地成为乡厨一般的角色。很多年后,还有当时来工地吃过泥水匠饭的朋友跟她说:“就你弄的工地餐最好吃。”回想一下,都有些什么菜呢?豆腐泡烧肉、腌菜煮豆腐、辣椒炒豆干,该肥的菜油水足,该鲜的菜下足猪油,听上去确实没有不好吃的道理,“工地餐没有杂念,就为了吃饱”。
烧菜烧的时间一长,寒玉也摸出工人的脾气。在徽州,泥水匠都是手艺人,尤其是木工师傅,熟悉徽式建筑,会做榫卯结构,能够凭借经验计算承重分布。这些师傅在徽州历来很受尊重,当然就有点脾气,别说得顿顿有肉,还得打酒陪他们喝两杯。
村子里没有别的地方吃饭,民宿开始住客后,寒玉就弄了餐厅,为客人提供一日三餐。猪栏酒吧的客人来自全国各地,早年还有挺多外国人,徽菜重盐重油,与现代健康饮食偏好还是有较大差异,再加上寒玉过去一直在上海生活,烧起菜来是海派口味。外来迁徙者与本地人的差异,率先在灶台上体现出来。起初,也用做乡宴的本地师傅,是位男厨师,但是她发现人家不听她的。就比如臭鳜鱼,她倾向于缩短腌制时间,使用酱油,还要用糖提鲜。但本地厨师喜欢用生抽,鱼烧出来的颜色要白,除此之外,并不放糖。说起放糖,那位厨师烧腌笃鲜,反而要放糖,这在寒玉看来“简直不能吃”。同样还是烧笋,寒玉喜欢笋尖火腿直接炒,但本地人烧笋之前,会先焯水,为的是滤去涩味。寒玉就觉得,笋就是要有笋原来的野劲,就像苦瓜假如失去苦味也就没有吃的意义了。但林林总总,那位乡厨根本不听,就算当时听了,第二天还是按他原来的习惯做。寒玉为此还摔过一回锅。一摔锅,人家就跑了。
寒玉后来干脆找普普通通的村妇来负责厨房,不仅因为阿姨们内心宽大柔软,听得进去那些对口味的修订意见,她们还个个都有点绝活儿。有个阿姨本来是做点杂事,却很会做粉蒸肉。另有负责扫地的吴阿姨,从年轻时就很会腌鳜鱼,还会做毛豆腐和豆腐乳。我现在回想,尤其对那几天早中晚餐都会顺带上的一小碟豆腐乳格外留恋。吴阿姨个头小小的,做事却很有条理,世界在她眼里十分简单。比如我们外来客对毛豆腐好奇,她就表示不解,“很简单的,你也能做”。老豆腐方方正正,放进纸盒子里,每一层都用稻草隔开,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别让它们受风就行,“长一周,毛能长全,天气暖和一点,四五天也能长好”。夏天有虫,冬天做,有些天气温太低,就用稻草与纸盒子给它们保暖,跟我小时候养毛茸茸的小鸭子使用的道具一模一样。而豆腐乳,那就更简单了,就是毛豆腐长毛之后,再等几天,毛又会慢慢退化。吴阿姨在一个塑料罐里配好盐与辣椒粉,筷子一夹一裹,放进罐子里自然发酵,过些天豆腐乳又得着了。
还有小李阿姨,她本来是应聘来做客房卫生的。干了一段时间,原来烧菜的阿姨临时有事,小李阿姨临危受命,居然现在做几个大菜都要依赖她了。像红烧蹄髈、臭鳜鱼、红烧肉这几个考验火候的菜,另一个烧菜阿姨倒袖手旁观,都拱手让给她来做。
小李阿姨手长脚长,气势高大,我回想总觉得她身高起码一米七,灶前炒菜的时候横刁一根烟,男人看了也要敬畏三分。可一讲起话来挺温柔。有一天我们夸奖她的手艺,说那个栗子蒸南瓜味道真好,她柔柔地说,给猪吃的。是没说错,村里头家家都养猪,不多,养多了得买食料,那就不划算。一头两头最理想,剩菜剩饭、种在山上的南瓜山芋,人吃,猪也吃。红烧肉用的就是这种吃南瓜长大的猪肉。我们到这里的第一顿就有红烧肉,和摄影师张雷一人吃了两大块,剩余的封起来放冰箱,第二天加热一下继续吃,就很像在家里。唯一的区别是,我现在在老家农村,也很难经常吃到土猪肉了。餐厅原本是民宿附属品,后来再看,倒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厨房春天有野蕨菜、马兰头,鸭白菜和荠菜也都有,冬天有青菜萝卜南瓜栗子。当然,冬至前后,腌腊肠火腿这些是必不可少的,去年腌了一百四五十斤腊肠,吃到秋天就吃完了,今年的已经晒上了。厨房几个腌菜坛子,入冬前腌的,现在已经可以吃了。客人头天晚上讲好午餐要吃鸡,厨房就跟村里养鸡的人家打个电话,第二天早上杀好的鸡就送过来了。旺季时餐厅每天早餐都有自助,那些住进碧山村的外来客,或者曾是猪栏酒吧的客人,或者跟寒玉是朋友,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都来“吃大户”。小李阿姨她们也是笑嘻嘻的,谁来了也不拦着,任凭他们大摇大摆进去,吃完了嘴一抹就走。
辣椒炒肉、红烧肉等几个菜,工人与客人都挺爱吃外来客
十几年前,寒玉还有精致上海女人的做派,起初走在村里,手指还夹根烟。她有天就听到有人讲,“抽烟的都是坏女人”。当然是偏见,小李阿姨不也照样抽烟,但那很不一样,一个上海来的女人,看上去挺有钱,还站在田野边抽烟,村里人怎么看都不顺眼。是不是偏见不重要,寒玉听到这句话,觉得那有什么的,到现在她仍然这样觉得。实际上呢,还是被影响了,她当时就把烟丢了。然后她发现,过去抽烟是因为压力大,现在在村里早睡早起,根本用不着烟。
现在碧山村,确实很有一些常住外来客。寒玉他们来了之后这些年,碧山村的房子被外地人买走共计五六十套。这个数字是查建飞告诉我的,他原本是西递村人,是最早帮寒玉改造老房子的一批工人之一,他勤奋,又肯钻研,历练多年如今也成了半个专家。碧山村老房子改造,基本都会找他带队。现在他还在给猪栏酒吧三号店施工,在院里空地上新建房间。
20年前,西递村路边有个小媳妇儿在卖韭菜饼,五角钱一个,有个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女子,买一个饼,但给她10块钱。买完饼问,村里有没有哪家在卖房子,小媳妇儿就收了摊儿带她去看。这个小媳妇儿就是查建飞的老婆,两家人就这样认识了。查建飞本来就是木工出身,技术学得挺扎实,人也勤快。到工地上干了没几天,媳妇儿生了场病。查建飞说,他那时又不是缺一不可的大师傅,没想到寒玉会来看望,还塞给他1000块钱。那时他的工资一天才25块。查建飞夫妻俩从此都挺认可这个外来客。
当年查建飞才五六岁的儿子,今年都要结婚了。寒玉就跟他说:“那你儿子的婚礼,不如就在三店办。”店里现在有24个房间,餐厅里能摆下十几张桌子。是个山东儿媳妇,女方家肯定会来些亲戚,就住店里也不收钱。
查建飞挺乐意。他现在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算不上大老板,可儿子的婚礼肯定要气气派派办一场。酒席计划置办20多桌,已经买好一头牛养在家里,猪也从外甥家订好了两头,羊他自己养了,就放养在山上(我从房间窗户往外望时还见过它们)。这样一来酒席的大菜就全乎了。可没多少人能有他这个面子在“猪栏”办酒。查建飞说,在村里办酒,大家伙连吃三天,假如办在县城里的酒店,那就只能吃一顿。肯定是村里更讨喜。
聊起寒玉,查建飞会说“她还挺不容易的”。在碧山村,寒玉是纯粹的外来客,她在此地一无亲眷二无朋友,唯一的关联实际上是经济生产带来的。假如毫不客气地评价作为民宿的猪栏酒吧,来住平均单价超过1000元一晚的客人与这个民宿本身,当然与乡村生活是存在隔阂的。即便提供就业机会,村里人还是时时将其视作外来客。更何况乡村也不是桃花源,冲突简直不可避免。比如老油厂旁边的地,是寒玉一点一点跟村民买过来的。有一小片地上种着桑树,当时钱已经付了,只是还没到约定时间,寒玉跟村民商量,能不能提前挖掉一点桑树去布置管道,可以给他们补偿,可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拒绝的方式还挺蛮横。之后,他们家其他桑叶被人打了农药,蚕宝宝没了食物,他们倒又跑回来找寒玉。
早前买房子也是一样,在西递村谈好第一套房子后,她高高兴兴回上海卖房子筹钱,回来人家就变卦了,要提价,提一次后又反悔了第二次。还有个男人,是邻居老夫妻家的孩子,老上她工地来偷建筑材料,“老给他偷我也着急”,乡里乡亲的总不能报警,最后她装成大老板跟那个男人摞狠话,“你再敢偷我的东西,我找人打断你的腿,我找的人去坐牢,我也赔得起”。这话派上了用场。
深入下去,会发现猪栏酒吧与村子的联结是很多样的,只是寒玉不肯承认,她宁可维系疏离感。她会说她不记得那个阿姨姓什么。实际却很清楚小李阿姨干活儿很努力,是因为儿子年纪很轻的时候当学徒受了伤,失去工作能力。家里除了务农,再就是老公还做一点手工红薯粉。她帮儿子讨了个外地媳妇儿,生了个孙女,一大家子主要还是依靠小李阿姨自己。后来“猪栏”的餐厅里就多了个菜是红薯粉。也知道店长秀秀来这里之前,是县里造丝厂的工人,下岗后一点都没闲着,立刻就找到了这份工,一干就是将近10年。寒玉圆脸,长发,说话绵绵软软,看不出来年纪,实际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儿子丁牧儿比他妈妈外向,小一点的时候也常住在碧山村,与村民打成一片,妈妈做不到的事情他全做了。年轻人出去打工,留下老年人,碧山村也不例外,村里一度反而是外来年轻人更多。于是会有老太太请丁牧儿帮忙网购,他也来者不拒,衣服买回来,有时还得退,他就开车去县城帮她们寄走快递。
后来丁牧儿结婚,就在碧山村办的仪式。寒玉听儿子打算酒席去黟县县城办还觉得纳闷儿,儿子跟她讲,当然要去本地大酒店请村里的兄弟姐妹,哪怕不好吃,也是体面。村里年轻一代的想法又是不同的了。几年前,丁牧儿在村里做起一个“碧山精酿”品牌,其中有两款酒的名字我很喜欢。一款叫“天光”,黟县方言里“早餐”的意思,相对应还有一款“落昏”,意思是晚餐。看上去是做给城里年轻人的东西,也挺受村里人欢迎。有一年他们在碧山村办了个音乐节,啤酒开放喝,阿姨奶奶们都出来拿一瓶喝。那次音乐节的气氛,到现在村里还有人记得。
寒玉到徽州20年,到碧山十余年,买了四五幢老房子,改造成民宿的有三个。可以说这是修补改造的20年。老油厂从2013年开工,建建停停,几乎每年都在施工。我们到的12月,已经下过一次雪,天气冷得手都伸不出来了,水泥也要冻上了,每当这时候,工地就得停了。
寒玉每年年底都会在店里组织一次团圆饭,大家忙活了一年,也算是东家请的尾牙宴。通常一桌还坐不下。如果将乡村视作一个意义更宽泛的家,那么寒玉招待的木工、瓦工等(有时还会有裁缝),也是种乡情延续。寒玉说最好就是,宴请,但她不在场,大家才更自在。菜单肯定是她定,有几个菜还是来自工地餐,当然要更丰盛一些,比如蹄髈最好多准备两只。她也不用叮嘱厨房阿姨,都晓得,这两桌,肯定跟给客人吃的不一样,肉要挑肥的,改刀要大,油盐比重也要加大。当然还得要有酒,不能上土酒,“要上那种有包装的,哪怕是没那么贵,品牌也是一定要的,他们喜欢这种的”。尊重一个人,就是尊重他的口味。是否在乎桌上的客人,其实都反映在他准备的食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