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大店里的情义

作者:吴丽玮
小城大店里的情义0这天,花园大饭店总经理刘东请来了60多岁的大同传统菜厨师赵富平,请他专做一次过油肉,“赵师傅,能不能来教教我们?我们厨师做得不太行,肉和葱有点软趴趴”。

赵富平是大同餐饮界公认的大厨。三代家族传承,爷爷赵云在清末大同府衙做官厨,父亲赵宝祥是民国时期老字号新华村的名厨,等手艺传到了他这儿,也一点不逊色。赵富平12岁开始跟着父亲学艺,后来进了国营五一饭店,师傅里很多跟父亲同辈,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手艺人。只是现在人们对于传统菜的追求变少了,退休之后,他只在两个私人场所偶尔做宴席,更多的时候是围着孙子转,“大同像我这个年纪的厨师,确实是没人在做了”。

不过饮食文化研究者贺峰还是能感觉到他对于这份老手艺的珍惜。十几年前贺峰编过一本大同厨师的书,介绍名厨、名菜和老掌故,其中水平最高、知识最丰富的厨师就是赵富平。“赵师傅给我提供了好多资料,有好几篇文章都是通过他口述写成的。当时出书约定每位入选厨师集资1500块钱,我跟他说,帮了这么大的忙,就不要出钱了。可他说不行,应该感谢我能把这些快失传的东西编出来,钱该出多少就出多少。”贺峰回忆道。

赵富平对传承的热情,和愿意花精力研究老菜的花园大饭店可能是大同最完美的组合。花园大饭店是大同数一数二的餐饮大店,与它齐名的是另一家弘雅饭店,创始人都是70多岁的刘海明老爷子。他最早是红旗饭店的经理,开创了大同现代餐饮的先河,他本人也是大同餐饮界“教父”级的存在,现在虽然把花园大饭店交给大儿子刘东管,弘雅饭店总经理是二儿子刘升,但他还是每天穿西装打领带,不是读书剪报,就是在两个店里迎来送往,工作依旧勤勤恳恳。

请赵富平师傅来教学,机会难得,刘东召集了花园大饭店和弘雅饭店很多厨师来看,刘海明听闻也过来了。过油肉是晋菜系里的代表菜之一,更是其中比较少有的炒菜典范,把最简单的猪肉做出花儿,实际上难度不小,做不好过油肉,在刘东看来就无法证明他们店的优秀程度。

过油肉在山西各地的做法又略有不同。太原会用到蒜薹或冬笋,醋味也会更加浓郁,到了大同,配菜里除了木耳就只有葱姜蒜,醋也只来提香,酸味不冒头,彻彻底底是要让过油肉本身的优缺点完全暴露。它既极其考验厨师的手艺,在赵富平看来,又充分体现着大同官府菜的特点,“一个‘淡’,一个‘烂’,淡中有味,烂得适度”。小城大店里的情义1“淡”和“烂”的背后反映着大同官府菜里的鲁菜基因。这种影响最迟能够被推至清末,赵富平说,在那一时期,一些孔府菜的老手艺人从京城流落到了大同,其中最知名的两个御厨,一个姓王的做面点,一个姓李的在灶头做烹饪,两人都教过府衙的厨师,后来大同宴席里也开始有了以燕窝为首的“燕子席”、以海参为首的“海参席”等外地名贵食材做头菜的高档宴席。赵富平听父亲赵宝祥说,他的爷爷手里曾留有慈禧西逃经过大同时的御膳菜单,“大同府衙制定了108道菜,实际慈禧连菜带点心,一共吃了76道”。这样的经历让大同菜在晋菜体系里显得非常特别,“淡”和“烂”明显就是一个更高级的追求。

二十几个厨师沿着操作台两侧围拢,但赵富平一点不找人帮忙,所有的工序都有自己的章法,而且极其讲究洁净整齐。“这都是规矩,老艺人都是这么要求的。”做菜前他套上白色的厨师工作服,系紧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每配完一样菜,他都拿抹布擦净刀和案板,双手也要洗净,最后上灶洗锅时还要把抹布投进锅里煮沸,收拾得利利索索,最后把布子折叠再折叠,整整齐齐摆在灶台上才离开,年轻厨师们都看出了神。

在老手艺人眼里,清洁是体现厨师人品的一部分,“人品不好,做菜就不好。什么是‘人品’呢,我认为就是愿不愿意老老实实不偷懒地做”。赵富平说,过油肉的第一关是切肉,能够用刀把鲜肉一推一拉,两下切成五分硬币厚度、铜钱大小,靠的是平日里不偷奸耍滑的刻苦。“按照老师傅的规矩,肉要一片一片地切,切完一片先切丝,切完丝再切丁,切完丁后,才能再切下一片。”为此,他从小就接受着父亲严格的训练,“光是给老父亲切肉就切了17年,换别人可能很难做到吧。有很多年,我父亲做糖醋里脊都不用我切的肉,我也不敢问为啥,后来才慢慢悟出来,因为我切的肉有四面棱,糖醋里脊要切成‘大头小眼儿’。”

炒过油肉对肉的部位选择有要求,最理想的是通脊,次之选择黄瓜条,嫩,但是不好切,再次之是后腿上的一块元宝肉。赵富平把肉切完洗净,挤干水分,紧接着就面临着第二个技术难关——上浆。只用最简单的东西,盐、蛋黄、淀粉和花椒水,但是每一种都要单独加,发挥的作用也不尽相同。“大同菜不加一点糖,全靠盐来调味,这在全国各地是很少见的。”加完盐,赵富平开始上下左右地揉捻,再像颠勺那样翻腾几下,让肉结结实实地吸进盐味。接着是山西人最爱的花椒水,分三次慢慢地加,用手一遍遍搅拌,直至水分被吸收殆尽,它和盐一起,是给过油肉打底味的。然后是蛋黄跟淀粉拌进肉里搅匀,用手用力抓拌,肉片变得黏稠金黄,最后再用拇指绕一圈,把盛器边缘上残留的多余蛋液抹净,肉片就像被一张黄色细丝的透明网子牢牢罩住了。小城大店里的情义2如果说过油肉能代表晋菜,那上浆这种方式可以说代表着晋菜内核的一个方面。大同话管上浆叫“挂糊”,有些人看不起山西菜,嘲笑“挂糊”是来自困窘中的智慧,“淀粉和鸡蛋多挂糊,三两肉做完能出来满满一碗”。说得这么惨,赵富平可不能同意。做菜间隙,有来观摩的厨师向他请教,做糖醋里脊总是不脆,咋办?“首先肯定是糊没挂好。”半隐退的赵富平面对好学好问的厨师非常愿意倾囊相助,“今天这样加了鸡蛋的叫‘酥糊’,煨好了再炒就不容易漏汁,但掌握不好,炸的时候又会软。我建议你做只放干淀粉的‘明糊’,加两勺水,有点像勾芡,最后把水一篦,炸出来就是脆的。”

而一个完美的上浆要靠等。“两个小时以上才好,水慢慢进去,肉就更嫩。”一个看似大火快炒的麻利菜,实则需要耗费不少的功夫。在此期间,赵富平准备好其他的材料。除肉之外,大同过油肉里最出彩的便是葱了。本地壮实的旱地葱最好,赵富平切下前端嫩绿到翠绿的一段,边切边感叹“绝对是好东西”,然后再慢慢地切成“香叶形”的圆形斜面小段,“不能切滚刀块,炒过油肉时一下就散了”。蒜是用独头的,味道最浓郁,切掉头尾,中间圆肚子一劈为二,再侧过来簌簌地切成半个小圆环。木耳则揪掉硬蒂,挑出漂亮饱满的一大片一大片。接着再另外准备用来调味的配料,把葱白段对半切开再切丝,蒜拍碎,姜切成丁,光是鼓捣这些调味品,就满登登地摆了两个盘子。

最后终于要开火了。放弃午休的厨师们从昏昏欲睡中再次兴奋了起来。

过油肉,顾名思义要先过油。赵富平接过炒瓢,在菜油里混上猪油慢慢融化,已经将酥糊吸收至松软的肉片温油下锅,跟着升高的油温一起慢慢地舒展散开,最后甩进那翠绿、净白和亮黑的三种配料,只在锅里打一个滚,就一起捞出沥干油分。

接着是最为关键的炒和烹汁的环节,短短几十秒里是高度浓缩的技术。葱丝蒜碎姜末下油锅,加盐、酱油和水淀粉,醋也是不经意间就加进去了,窜出一股香味,“点醋不见醋,最后吃起来不能有醋味,不然就违反了‘淡’字”。调好了汁,肉进去翻炒,成败俨然在此一举!赵富平一边用勺推拉,一边上下掂锅,看起来哗哗几下就炒完了。“但要观察仔细,汁必须裹上肉去才行,关键看的是火候。”赵富平说,火候足,热气才上得来,有了热度,汁才包裹得上去。

临出锅前点点儿明油,装盘后是油亮亮的“漏油不漏汁”,经过两个小时腌制的肉片吸足水分,本身就饱满精神,牢牢裹上了汁水,跟青葱木耳缠绕在一起,更加支棱立体,果然是我见过的过油肉里,最明媚生动的一个。最完美的过油肉应该提起来就断,赵富平把这样的肉片称为蒜瓣形状,“有点抿劲儿,但嫩如豆腐,一咬就开”,理想中的“烂”在此体现。

最终我在跟观摩的厨师抢食中,仅仅夹到了两筷子肉。由于少,更觉得那味道余韵悠长。小城大店里的情义3装扣碗时需要逆向的考量,葱姜摆在最上面,其实只为味道打底洗碗工主厨和钓鱼台顾问

“我看你也就40来岁。”刘海明看赵富平头发浓密蓬松,面色红润饱满,打趣说道,“我都请的是老厨师,90年代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过今后赵师傅就是我们的总顾问了。”刘海明说完,转头对我:“我永远不满足。你去各地采访,遇见好的大师都给我介绍,工资不怕,要多少给多少。”

这话说出来,大家是相信的。

1984年,刘海明所在的红旗大队开办了红旗饭店,从施工到经营,都是担任经理的刘海明全权负责。饭店一开张时只做大同菜,扒肉条、炸丸子、黄焖鸡、滑熘里脊和木樨肉,生意很好,“客人评价说又便宜又好吃”。刘海明说,但他并不满足,出差去北京、天津,遇到中意的餐馆,就聘请那里的厨师来大同传授技艺,北京的面食和炒菜、天津的银丝卷和甜排骨,引到大同之后都卖得相当好。

有一次,他在北京健力宝饭店看到了广式早茶,联想起大同人吃早饭,恨不得边走边吃,“狼狈得很”,他觉得这又是个机会。“我找人联系,对方说,这儿工资太贵了,恐怕你请不起。”刘海明回忆道,1990年,广东厨师每月工资3000元,一共需要请八个人,他们每三个月还需要坐飞机回广东探亲一次,“而那时候我们自己的厨师一个月工资只有五六百”。虽然贵,但他还是很坚决,“广东师傅用新料、新做法,这样我们家的菜就与众不同了”。

贺峰认为红旗饭店为大同菜的现代融合发展做出了引领。“在晋冀蒙三省内打听,大同厨师走出去的人数是最多的,张家口有70%~80%的厨师都是大同人。为什么大同厨师水平高?因为历史上大同就是各地融合,吸收各地厨艺的精髓。往近了说,30年前,是刘老爷子第一个把广式早茶引入大同的。”贺峰评价道,作为善于吸收的大同厨师,他们并不是简单地拿来主义,而是再创作出自己独特的东西。“比如广东厨师做了土豆焖鲍鱼,土豆切片,垫在鲍鱼下面焖,最后浇汁。大同厨师觉得这道菜非常新颖,但是做法要改良,改成了土豆跟鲍鱼一起在高压锅里压出来,土豆变得十分软烂。大同人吃了都说‘这样才好’。”

在引进粤菜的几年之后,不满足于现状的刘海明又要去北京请钓鱼台的厨师刘保国,希望他能帮自己把餐厅的菜做得精致又上档次。“当时先给了中间人一万元,本来那个中间人还躺在床上不想理我,一看到钱立马就站起来了。”刘海明回忆起来觉得好笑。等到了刘保国家,他拿出10万元现金,诚意满满,同样打动了对方。小城大店里的情义4“钓鱼台的师傅一来就说:‘你们请我可贵呢!’”刘东向我们回忆道,一开始以为是他要的工资高,后来才知道他是要求我们专门请一个师傅,每天晚上帮他吊一锅汤。“‘战士的枪,厨师的汤’,过去我们是不懂熬汤的。”刘东说,一锅汤里用的是真材实料,几十斤老母鸡、几十斤家鸡、几十斤精肉,熬一晚上吊出来两倍重量的高汤,第二天早上再用20斤捣碎的鸡胸肉去细细地吸附掉杂质,“这时候再一放盐,鲜味一下子就出来了。我们的传统菜、什锦火锅,甚至是面食,现在都用这个汤,服务员也会提醒客人,‘宁可剩菜也别剩汤’,这汤可贵着呢”。

刘海明父子40年经营餐厅,花大价钱请了外面多少名厨来当顾问,可现在花园大饭店和弘雅饭店厨房里的骨干们,却都是自己一点一点培养起来的农村孩子。“他们来我这儿的时候都是娃娃。”刘海明指着跟赵富平学习的厨师们挨个介绍,每个都知根知底。花园大饭店的行政总厨刘登前跟刘海明是远亲,“他的妈和我同岁,和我从小耍大的,人家比我大两辈,我得叫姑奶奶,按道理我还得叫他表叔”。弘雅饭店的主厨李秀清就更让人感觉到意外了,“不会做菜,是在我们店从洗碗工做起的,永远是最早来,最晚走,特别敬业”。刘东在弘雅饭店巡店的时候遇上她在后厨里切菜,“李大姐,你做甚了?我说过多少次,你得放手让他们做,你来管理”。刘东批评李秀清。“可是你自己不做,现在的年轻人就不服你。”李大姐忠厚地笑笑。

刘海明在红旗饭店干了9年,1993年,大队升他做副书记,其实是为了把他从饭店调走。在这之前两年,他已经自己开了专做火锅的昆仑饭店和做炒菜的弘雅饭店,分别由刘东和刘升负责管理。离开红旗饭店之后,他开始专心经营自家的两个店,在2004年他又开了餐饮和住宿一体的花园大饭店,由于城市改造拆迁,昆仑和弘雅并作了现在的弘雅,还是刘升当总经理,刘东则接管了新形式的花园大饭店,父子三人在经营中不断尝试和坚守。小城大店里的情义5尤其是花园大饭店,对刘家来说是新业务。刘海明一开始找了南方的一个现代管理团队来负责经营。“实际上我不满意他们的管理。”刘海明说道。有一次服务员跟领班起了冲突,服务员是他们自己的员工,领班是管理团队带来的。刘海明听完双方的解释,觉得服务员说得更有道理,领班仗着是管理团队的人,欺负服务员,这下他就不能忍了。在接触了越来越多现代管理方案之后,他最后认定,自己40年前信仰的那一套才是真理。

刘海明从办公室取出一本泛黄的、随时会散架的《旅店知识》给我们看。“我所有的开店经验都来自于这里,现在读起来依然受益匪浅。”他相信在《旅店知识》指导下的洗碗工,能力相较于空降来的大厨,还是会占有优势,“能力是一方面,我觉得人品更重要”。小城的情义

这本1980年北京崇文门第二旅馆出版的《旅店知识》,后续刘海明又买过多本不同的版本。但他还是最爱读最早的这一本,封面已经不见了,扉页上贴满了透明胶条当作塑封,一些书页上已经被摩挲成脏兮兮的黑色,上面有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勾画的笔记,代表着读书人在不同时期边读边做着不同的思考。

1984年刘海明当红旗饭店经理,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懂该怎么经营。他从小脑子就好使,本来是很有希望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的,但因为家里穷,还是早早地辍学了,在队里赶了很多年的马车。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海明所在的第二小队也开始萌生了民主选举的意识,“三小队每天工资一块五,我们队只有八毛钱,都是因为小队长能耐差。我们希望能把他选下去,让有能力的人当”。他去大队反映,又去了公社、区里,最后找到了大同市政府,最后终于争取到了投票重选小队长的机会。小队换届后,转年他们就拿到了全大队最高的工资,为了给小队里赚钱,刘海明四处跑业务,去东北看过木材,买机器在大同卖膨香酥,后来队里想搞餐厅,他又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饭店正式开业前,他去张家口跑业务,住在西门的晋北旅社里,被墙上挂的“旅客须知”吸引了。旅社的经理看他拿着笔记录,就送了这本《旅店知识》给他。刘海明如获至宝,一晚上就把所有内容都看完了。“看完书,我就知道没问题了,这个饭店我肯定能搞成。”刘海明回到大同之后,招了在国营餐厅工作过的会计来把握定价,进行成本核算,又找了饮食公司退下来的三个老厨师,在社会上招聘了40个服务员,“上午一起学习《旅店知识》,下午打扫卫生,给墙刷油漆,一共学了整整40天”。

现在翻起这本书,他还是爱不释手。他诚挚地邀请我跟他一起读上几段,比如:“旅店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作用:一、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服务;二、为人民群众的生活服务;三、为劳动就业广开门路;四、为国家建设积累资金”,“尤其是这句,‘使旅客宾至如归,感受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这句话好”。刘海明一边听一边眯缝着眼睛,依然非常享受阅读这本小书的乐趣。

按照《旅店知识》里介绍餐厅服务和管理的内容进行工作,红旗饭店在开业时一炮而红。“前三天不收毛利,菜也加大量。”刘海明回忆道,来吃饭的顾客太多了,第一天就打起架来,“盘子扔了,碗也扔了,人扭在一起,拉都拉不开”。他大喊着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暗地里让服务员悄悄地打开门,这才把几个闹事的人吓走。而饭店仅仅是关门收拾了两小时,就又重新开张,第一天在极微利的情况下,还是赚了200元。

一直以来,刘海明都坚持低价。刚刚引进广式早茶的时候,生意并不太好。“很多人说,是因为广东菜太甜了,大同人吃不惯,但我们研究完,觉得不是,还是价格太贵,如果不要钱,吃饭的人肯定能排队排到街上去。”刘海明说,广东菜的材料贵,同时毛利点也高,一盘菜常常是60~70元,他把毛利点从60%一下降到了20%,没几天业务就上来了,毕竟基围虾、白鳝、甲鱼这些菜非常有吸引力。今年冬天大同下了大雪,又分外严寒,餐饮业进入了最淡季,刘海明决定再降价10%,来吸引本地人消费。“大同的菜是公认的便宜。”贺峰说道,尤其是从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来,感觉会更加明显,大同餐饮整体上形成物美价廉的风气,当年的红旗饭店绝对是在其中发挥了作用的。

《旅店知识》里强调经营者的服务态度。刘东回忆道,红旗饭店开业第二天就遇上了挑战,客人说给了10块钱,服务员说收到的明明是5块,客人表现得非常生气。“我爸说,就按客人说的,是10块钱。如果最后盘点时真少了钱,那也不用服务员赔。”刘东说道,刘海明教育不服气的员工,“《旅店知识》里说‘顾客就是上帝’,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上帝把5块说成是10块,那我们就得承认是10块。如果他是存心骗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这么个谎,那他也值5块钱了。如果他回家以后发现是他搞错了,他以后无论走哪儿都会说你好,这么一来,咱们能挣多少个5块啊。你说说,老爷子在40年前就能有这样的觉悟,不让人佩服吗?”

一本书给刘海明带来的启示,不但能提升服务质量,更是唤醒了员工的敬业精神。饭店有一个老员工干了12年,最后是带着刘海明给的12万元创业资金离开的。这名员工原本是餐厅的普通服务员,有次她服务的一桌客人吃到快打烊了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听见包间里聊得正在兴头上,就没进去打断他们说要下班,这让她遭到了同一个班其他服务员的埋怨,最后还把她骂哭了。”刘海明回忆道,当他得知这件事情后,他马上组织所有员工开会,会上他宣布,这位服务员的工资从每月400元,立即涨到每月600元。“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员工。”刘海明说,这么大力度的奖励,刺激了所有人,不但让这位女服务员在员工里树立了很高的威信,所有人也都变得非常具有服务意识。

但我总觉得这都是属于上个世纪的故事,如果发生在当下,会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刘东强烈建议我去听听他们12月份的店报讲评会,除了值班的员工,其余的几百人浩浩荡荡坐在会议室里,等待着报纸的主编对上面的文章逐一点评。

店报可以说是刘海明企业的一份内部刊物,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上面刊登的文章都是员工们自己所写,写工作中的点滴。店报实行投稿制度,主编杨老师进行筛选刊登,选中的将获得50~100元的稿费收入。我看员工们写自己的工作,非常地生动朴实。有的写为老夫妻预订位置,因为热情的态度得到对方的称赞,心里暖洋洋的;有的写休假逛商场,听到别人议论弘雅饭店,就主动上前邀请他们到餐厅就餐;还有一篇大家都觉得很感人,一位女员工讲述自己三年来在花园大饭店愉快的工作经历,最后她跟大家告别,因为她要回家去照顾孩子了。看这份企业报纸,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中学,回到了老师鼓与呼,学生们就会跟着热血沸腾的纯真年代。

我想,这是一种仅保留在小城市里的怀旧情绪,时光缓慢,却情深义重。小城大店里的情义6成功地完成了过油肉教学后,赵富平和刘海明父子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赵富平有传统手艺人的庄重感,“过去我们这是下九流,地位低,但是我爸从小就教育我,要尊重自己的职业”。他心目中理想的厨师与客人的关系跟刘海明不谋而合,“以前我父亲都是提着礼物给前厅服务员,希望他们能多反馈客人的意见”。赵富平说,有时客人走了,老父亲会自己过去端盘子过来。“他想研究客人为什么没有吃完,没有吃完就是不好吃,绝不是因为吃不下。有一次是糖醋鲤鱼,他夹一筷子尝了尝,觉得问题出在炸的时候没让鲤鱼张开嘴。所以他跟旁边的徒弟说,以后再做,必须保证鱼嘴都张开。”

刘东把赵富平谈的职业修养,跟自己喜欢的“精进”意识联系在一起。作为家族企业的第二代守业人,他也像刘海明一样,工作起早贪黑。晚上他常在自助餐厅里跟客人和员工一起待到九十点,转天早上7点半,他又开始读书读报纸,在花园大饭店,常常能看到他们在读《大同晚报》,现在这也是一种很怀旧的信息获取方式了。刘东非常喜欢读日本著名企业家稻盛和夫的自传,边读边做了不少笔记,“他讲‘精进’,很受启发”。刘东今年50岁出头,戴无框眼镜,高大的身材穿一身深色呢子西服,用山西话形容,“人排排场场的”,但他仍认为自己作为企业家在外形上的“精进”不够,“我老爷子嫌我,穿衬衣不打领带”。

“我希望能让员工以在这里工作为荣,有很满意的收入,还能有足够的假期。”刘东说道,几个月前,他和核心管理层几个人南下去了河南许昌,专程拜访了在新零售业火出圈的“胖东来”,去探讨什么是能让员工幸福、让顾客满意的企业。“‘胖东来’能把利润率降到1%,怎么做到的?”刘东非常感叹。作为同样是在小城市里发展的服务型企业,它们在思考管理问题时,情感因素会远远多过于大城市。在当下,这显得难能可贵。

大同
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