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饭店徐文张

作者:驳静

西街饭店徐文张0“徐文张”饭店的正式名字其实是“西街饭店”,在绍兴市越城区西街33号。“西街饭店”太过普遍,后来老板就把自己的大名徐文张也挂在酒旗上,白底黑字,扬在街面上,很醒目的。而街道只供人行,青石板100多年前铺就,两边皆是民宅,白墙黑瓦,不时有其他店招映入眼帘,我们去的那几天每天都有毛毛细雨,石板路深深浅浅,行人并不多。

从昌安立交桥下来不到200米,就是西街。进入西街之前,还要通过一块门头,其实是牌坊,上书“书圣故里”,左右对联一副,上联“古巷深深此处犹存书圣宅”,下联“春光澹澹游人共沐永和风”,正经是个景点。

“景点里头的饭店做的都是游客生意。”这是残存在我心中的一个刻板印象。对西街上的小餐馆来说,“景点里的饭店”这个标签也对也不对。绍兴这样的古街不算少,有不少已经完全商业化,比如仓桥直街,店铺生意都是招租而来,反而西街,仍有挺多原住民。而“徐文张”饭店1980年就开张了,在“书圣故里”为它带来游客之前,他们做的就是街坊邻居的生意,当然就是绍兴本地人的口味,开到第四十二年,风格与氛围与这条街一样,变化很小。

有意思的是,“徐文张”店堂里有幅字,上书“香溢四方”,大约10年前,一位江苏南通的老先生来这里吃饭,吃得高兴,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要创作一番。老板张萌芽女士随他写了,写完,人家又说“你要拿去裱好挂起来,不挂的话我要不高兴的”,还假装开玩笑说以后要来检查。过了一年,果真来检查。那时,字已经挂在店里最醒目之处。

这位老先生把自己的字硬挂在王羲之地盘上人气最高的饭馆里,想来也是很有自信的。

张萌芽通常就站在明档后面,50多岁,讲话声亮音高,语速快,动作利落,客人进门会获得亲切的招呼,“想吃点什么”。我第一次去,站在明档前很是犹豫,既想点一个梅干菜元素的菜,又不想点梅干菜扣肉,张姐就说,那不如来一个梅干菜炒的素菜,往明档最下层一指。思路打开,我立刻选中四季豆,后来证明果然不错,梅干菜是需要油脂来滋润的,四季豆炒得脆,又有猪油辅助,吃得满口生香。我又自作主张,非要点一份白切鹅。

到绍兴,鹅是一定要吃的,特别是在西街,也是吃一点传说和故事。绍兴人多养鹅,一方面是因为门前就有水溪,另一方面,较之鸡与鸭,鹅总是更肥更大只,作为禽类,地位有时堪比猪肉,周作人曾在短文《吃烧鹅》中说,烧鹅是在乡下上坟的酒席上一定有的一味菜。而在“书圣故里”吃白切鹅,应景之处还在于王羲之爱鹅,这在绍兴属于妇孺皆知的事实。王羲之有一回曾被一道士“诱骗”写经,以换他养的大白鹅,后来李白还就此写过一句诗,叫作“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从“徐文张”饭店出门左拐,沿青石板路往前走约200米,还能撞见王羲之与鹅的另一则故事。

绍兴人吃白切鹅,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有上好的母子酱油,酱油为主米醋为辅,制成白切鹅蘸料,入口清爽,后味又足。“徐文张”开业40多年来,一直用“城南酱油”,这是绍兴的老牌酱油厂,原先开在偏门老街,可以散打酱油,中途关张过约半年,张萌芽说当时他们不得不找了湖州一款酱油来代替,其间或有嘴刁的食客吃白切鹅时,问老板酱油味道怎么跟从前不同。后来厂里几个老师傅重出江湖,“徐文张”厨房里的城南酱油又续上了。

绍兴人家里有宰鹅的,先白切,吃一个最新鲜,吃不完的鹅第二天可再做“虾油鹅”,用“虾油露”来卤制,这其实是宁波吃法。绍兴做得更多的是“糟鹅”,当然也可以做“扣鹅”,也就是“白鲞扣鹅”,咸鱼片垫底,上扣鹅肉。这是个蒸菜,鱼鲞这个东西最能做辅助,为食材提供更多风味,要我说,也最值得尝试。

跟张萌芽聊得熟了,自然要问的问题是:“怎么你爸爸叫徐文张,你却姓张?”是的,张萌芽跟她妹妹两个,都是跟母亲姓张。徐文张的爷爷那一代人,是本地挺大的地主,十几个长工,家里拥有绍兴几乎所有的鱼塘,后来家产被抄,徐家没落时,徐文张正是二十出头。而张家根正苗红,而且只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家里两个孩子顺理成章跟了母姓。徐文张80年代开饭店,用的这间房子也是张家的,二楼自住,一楼开业,客人到这里吃饭,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像是顺道拐进邻居家里吃顿饭。

西街饭店徐文张1老客人很多。

有个客人,来了只吃两个菜,绍三鲜和萝卜醋鱼。绍三鲜这个菜,基本上和杭三鲜区别不大,我向来不大爱这道菜,顶多鱼丸如果做得考究,就夹一个来尝。但在绍兴,倘若去酒楼饭馆请客、招待外来客人,总有这道菜,而且总是整桌最大那只盆碗。一只碗里笼络江河大地,一看就是丰盛殷实人家。喜庆实在,年长者对它很钟意,多半跟过节吃席那种兴旺的气氛有关。而醋鱼也是个老绍兴的菜,最早的时候是没有蔬菜的,鱼就是鱼,后来流行起蛋白质与鲜蔬结合,绍兴醋鱼才有季节之分,夏天搭配丝瓜,冬天则是萝卜。

那位客人刚开店时就已经是个老人家了,两个菜,起先是配白酒,后来血压不允许了,改喝黄酒,都是一个人来。后来年纪实在太大,再来就是儿子女儿陪着。一年多以前,他女儿过来,说老先生先前胃癌住院,做完手术刚醒来,就说要吃“徐文张”的黑鱼两吃,刚出院,就过来打包来了。那是最后一次,张萌芽再后来听到的,就是老人家去世的坏消息了。

客人老金,每次来都坐2号桌。2号桌是圆桌,挤一挤是能坐下10个人的,他每次来,都是带朋友来,而且总是他请客。请客归请客,排面要讲,但不见得每次都有钱付账。张萌芽就在账本上记一笔,这是她父亲时期就开始光顾的老客人,即便赊账,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关于赊账,父亲教给张萌芽的一件事是,绝不能当面跟客人讨账,当然更不作兴特地打电话去要账。客人下回再来,倘若又是他做东,他自己不提,店家也是绝口不能提的。张萌芽说,有的客人也是很滑稽,上一次欠了一顿200多块,第二次来,仍旧吃个一二百,会说,今天就算300吧,意思是两次合并到一起一共付300块。碰到这种情况,张萌芽也笑笑说好。

欠下的账,最多到年底,新年一过,就再不能要了,这是绍兴人的规矩,也是“徐文张”的规矩。老客人当然对此熟稔在心。有一年,有个客人大约是实在没钱付账,年底那些天,张萌芽几次看到他从店前走过,手里拿份报纸,掩面疾走。而这期间,他老婆还来店里打包过几个菜,对方不开口,张萌芽也笑嘻嘻地只收当次的钱。直到年过完,这个客人再经过饭店的时候,手才垂下,闲庭信步,步子迈得颇自信。过些天竟也仍旧进来吃饭,大家旧事不提。

因为这个规矩销掉的账,每年都能有三五千。赊账的客人,到最近这些年确实少了很多,年轻一点的食客,恐怕从没听说过吃饭还能赊账,就算有,名字也叫作“霸王餐”,是商业社会招揽客人的噱头,而不是旧街坊老主顾之间流动的信任与宽容。提到赊账,张萌芽说,绍兴人还是很硬气的,这次拿不出来,周转过来了第一时间一定会来付的。她给我看一个聊天记录,对方是个年纪挺大的客人,发信息给张萌芽说,不好意思,上一次的饭钱是400吗。张萌芽回复说是678,对方就把678转账过来,学会了微信转账,但微信连头像都没有。“都是认识的人,实在有困难,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就是需要请客,能帮还是要帮一下的。”

不过疫情这三年,又新增了一些没要回来的账。“徐文张”饭店过去一直给附近的外贸公司供盒饭,起初有30多家,后来眼睁睁地看着数量越来越少。这些基本都是三五人的小公司,最多的也只有十几个人,2020年变化不大,到2021年少了一半,到第三年,基本没剩下什么了。甚至还有公司,等她去结账,整间公司都没了。“账是每月一结,大部分公司都是好的,会打招呼,说老板娘我们要走了,来结一下账,只有两家没打招呼,加起来是几千块。我想,他们应该是实在没办法了。”

附近还有几家拍卖行,也是常客。往年春季秋季拍卖会,白天活动结束,晚上到“徐文张”这里吃饭的很多,白天还会要素烧鹅过去做茶点,这两年,拍卖会干脆都不办了。另有几间纺织印染厂,打工的、上班的远方来客,就会带到这里来吃饭,这样的客人,这一年基本看不到了。

就在我们第一次去的前一天,还有位老板娘过来打包冻扎肉。她和丈夫办了间旅游公司,原先有员工十几号,现在只剩下夫妻二人在支撑,过去一年都“没见到过流水”。但以前的单子还要结清、退赔,所以夫妻俩还在坚持,也是在等待春天到来。这位要强的女士,冻扎肉只要了两块,一共24块钱,她跟张萌芽说,买回去煮面,跟她老公一人一块。

西街饭店徐文张2气氛好,一个人过来,点一个菜,喝闷酒的,喝多的也不鲜见。有个客人有一年就在“徐文张”老酒喝到饱,夺门而出,踉踉跄跄,拐到桥上睡着了,那天下着大雪,将他埋起,第二天从雪堆里爬出来,没事儿人一般,连感冒都没找上他。西街上的街坊邻居,如今一说起酒徒豪饮,就会谈起此人此事。

40年,说没变化也是有的,比如对面三间屋子都摆上了“徐文张”的餐桌。但也称不上扩张,因为厨房一直这么大,只不过对面多摆了些桌子而已。正对面那家邻居老头儿跟老徐说,城东分了套新房子,要搬过去住了,“我这边空出来,你帮我看一下?”。他说“看一下”,不说“租给你”。老徐说那就“看一下”,每个月付给他1000多块看家费。

再隔壁那间房的房主是位老婆婆,有一天也跟老徐说:“我楼下这间,租不出去,你要不要收了?”老徐说:“好的我收了。”那是2021年的事,生意完全到不了需要扩展店面的程度,但说收也就收了,每个月又多出来1000多元的成本。

这位老婆婆自己,仍然在二楼住着,儿子女儿都搬走去住楼房了。张萌芽说那反正他们也照看着一点,70多岁了,每天看到她出门,那么今天就没事。有一回一整天都没见到她出来透气儿,到了晚上饭店打烊,张萌芽就过去敲敲门,原来是摔了一跤,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在家里,也不肯告诉儿子。假如电视坏了或者电话坏了,倒是会主动跟张萌芽说,帮她打个电话找人来修,“但她从来不下楼吃个馆子什么的,很省,一楼租出去的房租也是补贴给儿子的”。

比较闲的时候,厨房里的师傅会坐到店堂里,跟客人聊天,客人也是老客人,会说,早前老徐做的黑鱼白鲞汤——新鲜黑鱼跟晒制的鱼鲞一起烧的,汤炖出来是乳白色的,真是一绝。现在没有这个菜了,因为后来的厨师做出来的,客人不认,干脆放弃。

炒菜的林师傅也就笑笑。老徐在的时候,一直都是他烧菜,退休后这十多年,厨房也只换过一次炒菜师傅。第一位师傅姓杜,后来去大饭店高就,手艺和口碑兼备,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要读初中,需要他投入更多时间在孩子身上,他总也还不会离开“徐文张”,小饭店总归更辛苦一些,有时“徐文张”缺人,他也回来值个班。接替者是杜师傅的师弟,名叫林军,来的时候儿子出生没多久,现在都已经生了二胎了。张萌芽于是提前给林师傅涨薪,按惯例,每年1月才是调薪时间,张萌芽觉得,现在养孩子压力多大,他们能做一点是一点。

蒸菜的柴师傅,今年68岁,在这里工作8年,几乎是退休后立刻就来了“徐文张”。有意思的是,这是他人生里第一份厨房工作。当时的蒸菜阿姨回家去带孙子,需要人手,柴师傅第一时间毛遂自荐,他是徐家在安昌街上的老邻居,素来爱下厨,烧菜手艺好,街坊邻居都知道。退休后又出来挣一份薪水。柴师傅的勤恳也有原因,他女儿前两年生了二胎,是对龙凤胎,一家人的计划是,男孩归爷爷奶奶养,女孩归外公外婆养。三个小孩,补习费、买车买房的钱,支出太大,“啃老是必须的”,整个家庭都得共同出力。柴师傅就立下豪言壮语:“我要给我外甥、女儿攒足100万。”饭店不知能开到什么时候,张萌芽就给柴师傅说:“你再干几年,反正我们同进同退。”

比起沉默的父亲,张萌芽心里装着每一家人的生活动态,知道他们最难念几段经,惦记大伙儿生活里的疾苦,她关心店里的员工、街坊邻居,就跟关心自家亲戚是一样的。

西街饭店徐文张3徐文张今年80岁,现在很少到饭店里来,偶尔来也是转转看看,很快就走。

他小时候是在厨房混大的。当时有家饭店租了徐家的门脸房,房东家的少爷喜欢来帮忙,哪有不欢迎的道理,徐文张喜欢在厨房里“搞搞弄弄”,不露声色地学到不少东西。这门技艺反而成为他日后讨生活的技能。张萌芽也是在旧营业执照换新时才意识到,原来她爸当初还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国家刚有政策,他就借助这间房子,下海开起饭店。他们家饭店旧执照的编号后几位是“007”。

位置是好位置,西街当时属于交通要道,城北的人进城,都要走这条街,后来中兴路建成后,西街才演变为一条不走车的巷子。1980年,西街饭店开起来的时候,肉还是限量供应,需要凭票购买,排队,一大早去,一户最多能买两斤或三斤。很快,徐文张就想办法增加了饭店的肉食供应。不仅如此,老徐菜也做得很好,糖醋里脊、酱爆鳝段、雪菜鱼片、黑鱼白鲞汤,靠这些拿手菜,西街饭店立了足。

2004年,饭店关张了4个月。妻子摔了一跤,需要贴身照顾,老徐分身乏术,只好将店关闭。但是经常有常客来询问,啥时候再开,啥时候再开。老徐也很动容,下决心重新开张。他跟大女儿提出来说,“要不你来跟我做”。老徐表面上只是“提议”,很大度的,说“你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告诉我”。

张萌芽心想,老爸虽然不强势,让自己考虑,但这间店一直以来口碑不错,未来真要做下去,也只有她能担起责任。道理是这样的,但她仍然纠结与不安,因为打从学校一毕业,她就分配到了单位,几十年没挪过窝,岗位又在化验室,“与社会打交道少”,而饭店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环境复杂,几乎是化验室的反面。但她丈夫和儿子都鼓励她,她就想,单位同意给她办停薪留职,随时可以再回去,大不了做不好回去上班,起初是真不适应,碰到熟人来吃饭,“感到难为情”,但这一坚持,也十几年过去了。

把女儿带出师后,老徐自己终于真正地退休。

不过,张萌芽与其说是老板,不如说是“徐文张”饭店的经理,老徐又把买菜的任务交给小女儿,姐妹两个都是从她们的爸爸那里领一份薪水。退休这么多年,徐文张仍在掌管财政大权。“他很滑稽的。”张萌芽提到老板/老爸,总这样说。疫情三年,比起北京上海,大面积封控和静默在绍兴很少发生,只有2022年关过两个月,“但我们所有员工工资照发,我爸拿自己业余爱好挣的钱出来补贴”。

退休后,老徐一大爱好是坐在中介公司里聊天。他在房地产领域里颇有几个老友,有时那些朋友会给他打电话说,哪里出了一间老房子,“要不你帮我收一下”。老徐就去看,他喜欢老街上的老宅,碰到合意的,他就真的买下来,等时机再出手,一年能做成一笔,赚个一二十万。张萌芽有时觉得父亲这个操作很滑稽,但是也佩服他头脑清晰,“风口上猪也会飞,现在就不敢买了”。饭馆利薄,张萌芽会跟她爸开玩笑说:“挣到了?拿出来贴补饭馆。”

张萌芽说他父亲“是很死板的”,比如炒韭黄,客人要求说黄酒多一点,茭白多一点,肉丝少一点,老徐绝不听。绍三鲜配料严格固定,有时虾子没了或鱼丸没了,他也决计不肯再卖。但到张萌芽手里,灵活一点,客人既然提要求了,就满足一下。

实际老徐会做,不会说,跟女儿聊天也挺少。但作为女儿,张萌芽能感觉到,年轻时经历盛衰,对她父亲影响挺深,日后对老宅旧院情有独钟,或许也与此有关。但这些都是女儿揣测老父亲的心事。

7月份,有人来西街挨家挨户量过尺寸,拆迁改造喊了20年,这一回很可能要动真格的了。到时候,包括“徐文张”在内的西街入口处这几个号码的房子,大概率要拆掉,“这边是最原始的,它马上也会消失”。张萌芽宽慰自己,拆掉也好,拆掉肯定不会换地方再做,不做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所以她对外讲起,说法总是“关了就关了”,“店如果真拆了,舍不得,我也没有的。没有了,一切向前看对不对?”。

但老徐不动声色,偶尔提起,说的却是:“迫不得已再关,迫不得已再关。”

绍兴
徐文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