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

作者:王珊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0在长沙人眼里,南门口菜市场是和高耸入云的长沙IFS国际金融中心一样重要的地标建筑。后者建于2018年,位于长沙中心地带,时尚、现代。每逢假期,所在区域打卡者每天近百万。前者则是市井味道,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像是长沙冬天散不去的水汽都聚在了这里。

有去年冬天逛昆明篆新菜市场的经历,到了南门口的我是有些失落的。篆新菜市场是昆明最热闹的菜市场之一,有全昆明最全的食材。时隔一年我的脑海里仍能闪过那里明亮鲜艳的样子:金黄色散发着迷人清香的佛手,红艳透亮的圣女果,鸡蛋大小的让人口中生津的草莓,各种各样的青菜,还有柠檬、树番茄、酸木瓜,但更多的是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仅酸类的品种,就有柠檬、酸木瓜、树番茄等等,每一种又有细分的品种,个个透着清香。我挤在人群里,错以为身在春天。

眼前的南门口菜市场一眼望去,留下的印象只有清冷,一条街、两三米宽,不通车,从南门口一直延伸到河边头(湘江沿岸)。零星的人群里多是商家,招牌以红色为主,却总像蒙着一层灰。廖美丽兴致勃勃地带路,跟着的我心情复杂。她以前是美食博主,后来自己开了餐馆。认识廖美丽纯属偶然,我是在搜索湖南美食达人时看到的她,闲暇时她喜欢拍一些老巷子,配上一些自己的感受。近20年,长沙拆迁改造,老巷子消失得快,她拍得也着急,文字里能读出一个本地人对老长沙的惦念和不舍。

廖美丽像是看出了我的失落,她说不要小看这条街。从2016年开始,网红经济给整个长沙的饮食市场都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先是电视台、电台的主持人去探店,再是自媒体博主打卡,一波一波的年轻人活跃在街头,不知疲倦,像是探宝一样,将原本位于犄角旮旯的小店推向了人们的视野。廖美丽示意我看不少店铺旁边立着的纸牌,上面的字提示着曾经的热闹:抖音点赞20万+,网红××老店。“那时老板们都感受到了流量,遇到揣着相机拍照的,不管是不是探店的,都会送产品。”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1有些长于南门口的店铺已经颇具规模。代表之一是“四娭毑”,是长沙最早成规模的夜宵店,主营鱼火锅、龙虾海鲜,开了好几家连锁店。四娭毑的老板是个老太太,上世纪80年代在南门口做夜宵,口味虾、口味蟹吸引了恋爱的小年轻、街巷里的长沙老口子,他们就着冰镇的长沙白沙啤酒,吃得满手油滴滴。老太太有些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字,脾气也大,据说不少来吃饭的明星都被她怼过,被称为“长沙最辣女人”。

还有兢兢业业的小店,比如说“浪哥捆鸡”。这家店我听说过,过去几天的采访里,我们在许多店子里吃到炒捆鸡,说都是从这里拿的货。这是一种讲起来颇为神奇的食物,是由洗净的猪小肠一圈圈缠绕紧紧捆绑成火腿状,只用小肠,与鸡无关,然后放进特制卤水中卤制,可以用来凉拌、炒,吃起来特别有韧性,卤水的香味也重。处理猪肠是个细致活儿,必须细细清理,否则有苦味,“猪肠有一节也是苦的,要去掉”。老板叫刘再新,开店20多年,他说浪哥原本是大儿子的小名,大概因为好记,店子开起后,大家就这么一直叫着。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2南门口有几十家店铺,让人印象颇深的是“湘军剁辣椒”的店铺,位置算不上好,靠近街头,主卖腌制类产品。门面是细长条的,向内纵深而去,门口宽度只够摆一个一米多宽的铁桌,老板郑建军和老板娘龚湘立在旁边招徕顾客,再无空隙可容纳其他。铁桌上全是与辣椒相关的东西,拌酸豆角、萝卜干、木瓜丝、酸黄瓜、干辣椒和辣椒面以及他们家独特的杨梅紫苏酱。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建军就热情地递过来一个牙签,让试吃,“先尝后买”。

廖美丽说,湘军剁辣椒是长沙人出门带的两大伴手礼之一。街上人稀少,并不影响郑建军做生意的热情,他和老婆都爱笑,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嘴长得很大,嘴角跟着拉扯到最大,声音响亮又拖得很长,有些夸张但真挚。郑建军出生于1972年,圆脸、肤色黝黑,眼角的皱纹很深,脸上能看出曾经干农活留下的底色。他告诉本刊,疫情前来店里买东西的人一直排到几百米开外的地铁站口,为了不影响市场秩序,他专门请了两个保安维持秩序。“那时剁辣椒都得限购,每人只能买两瓶。”郑建军说,有时东西早早卖完了,他只得跟老婆沿着队伍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明天再来。”

郑建军是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在南门口菜市场摆摊的。他家在长沙郊区,现在长沙西站的位置。家里姊弟三个,父母务农,种些萝卜白菜类的东西,郑建军初中毕业就在长沙做建筑工。郑建军记得,1993年是家里日子最难的一年。他结婚,房子装修加上办酒席花了2000多块,还要给老婆家3000块彩礼;妹妹高考没发挥好,读广播电视大学的委培,学费一年要4000多块。“钱都是借来的,一下子负债累累。”郑建军打工在外不舍得吃,别人吃米粉和面条,他只吃更便宜的包子。郑建军立志改变活法,要做生意。

他倒腾过冻品,但没赚到什么钱。湖南人喜欢吃剁辣椒,拌粉拌面都离不开。郑建军把母亲做的剁辣椒拿到市场卖。剁辣椒没什么秘诀,讲究的是真材实料。新鲜辣椒摘回来,去掉辣椒蒂,洗好晾干切碎再放盐,两个小时就有清香味,放得越久越好吃。品种也在慢慢增多,“先给邻居尝,觉得好了再拿来卖”。

郑建军做生意实在,有些饭店让他送货,几斤的东西他也按时送去,有一家老厨师就把自己的徒弟都介绍到他这里拿货,回头客越来越多。“做生意头三年,所有亲戚家我都没去过。不是无情,是生活所逼。”郑建军告诉本刊。郑建军的老婆龚湘勤快嘴又甜,对每个买剁辣椒的人,她都会叮嘱对方,回去倒点白酒,再加点芝麻油,锦上添花,更脆更好吃。没多长时间,人们就记得南门口菜市场有个“辣利婆”(辣妹子)。

这些年,湘军剁辣椒也搬了几次位置,先是在街上搭棚子,几年后在市场旁边的房子里租摊位。四五年前南门口菜市场改造,郑建军和老婆决定赌一把,租个自己的店面,租金是以前的好几倍。“长沙一直在发展改造,许多店子搬走了,有的人不干了。我们想着不适应形势就得不到发展,赌一把赢了就是赢家,输了也要爬起来。”前两年拆迁,郑建军一家人拿了拆迁款,还分了几套房子,郑建军看到许多人扛不住突然到来的财富,赌钱打牌搞投资,他从没想过把生意关掉。他的理念是:“钱是会花没的,只有勤劳做事才是靠谱的。”吃辣底色

湘军剁辣椒生意兴隆背后是湖南人吃辣的底色。我曾读过一段语言学家赵元任与辣椒相关的故事。抗战初期,他们避难长沙。一天,赵元任的几个子女跑来跟他抱怨说:“我们不能进学堂了,受不了气味和吃午饭,因为大辣椒炒小辣椒,我们闻了喷嚏不停,吃到嘴里更受不了。”赵元任的妻子听了起疑,就去学校食堂观察,这才发现,“他们用一个大木盆将那些大的、小的、红的、绿的辣椒放到一起,再用一个月牙刀从上往下舂,连辣椒子都在里面,一面放盐,一面舂”。

湖南湿气重,吃辣可以抵御风湿。如果往回追溯,吃辣是湖南人应对旧时缺盐的一种智慧。湖南不产盐,历朝历代“例食淮盐”,靠水陆运输,盐船过南京下关码头,逆长江西上,经大通、九江、黄石、汉口入岳阳城,再转运到湖南省内各地,极为不易。一些地区因此“以辣代盐”,以此在平淡的生活中获得一丝慰藉。

研究辣椒的历史地理学者蓝勇曾绘制过一张中国嗜辣版图,他以辣的级别为标准,将全国划为三块,分别为东南沿海淡味区,包括江浙、福建、广东等地;北方微辣区则纳入西北、华北、东北多个省区;而长江中上游重辣区则是辣味的大本营,包括湖南、湖北、江西、贵州、四川等地。

在重辣区,湖南人的吃法与其他地区又有些不一样。我曾到贵州、云南和四川写美食。贵州和云南有些像,喜食酸辣,每年到了中元节前后,家家户户都要选肉质厚实、辣味不太重的新鲜红辣椒,洗净晾干水分切碎,加上新鲜生姜、大蒜以及白酒、盐封坛发酵,快的话十多天就可食用,慢的话要几个月,为的就是那口发酵出的酸味。四川则是喜欢放花椒,又麻又辣。川菜24种基本味型中,有8味与花椒关系密切:麻辣味型、椒麻味型、煳辣味型等等。学徒学做川菜,第一步就是要了解花椒的分类,并找到其对应的味型——南路椒是陈皮味的,青花椒是柠檬味,大红袍花椒则是柚子味的。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3我在半个月的采访里也不得不对湖南辣椒的吃法服气。在餐馆“船架佬”的厨房里,师傅用盛饭的大铁勺挖辣椒放进锅里,一次就是半勺。许多菜要放三四种辣椒:干辣椒、小米辣、海椒,还有黄贡椒。每种辣椒有不同的效用:干辣椒贡献干香味;青辣椒是清香味;辣度来自红辣椒;黄贡椒则不管怎么煮依然有脆感,能配颜色,也贡献辣度。店里有个招牌菜辣白菜牛肉,混合放辣,老板周俊在省内有9家店,他算了下,仅这道菜,这些年总共卖了上百万份。

采访完那天,郑建军家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在他家的餐桌上,我们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湖南居民餐桌上辣的朴素肌理,它们以各样的形式进入我的胃里。第一道菜就是炒辣椒。郑建军说我们有口福,他那天刚回了趟老家,路上碰见农户在地头卖自家的辣椒,还剩两三斤,他全买了回来。他把辣椒拿出来给我看,像捧着一袋子宝贝,绿色的皮有些发灰,长度和食指差不多,肚子微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是本地辣椒的最后一茬,肉厚,味道最好。”他不舍得跟别的东西混炒,只放了点油,炒的时候加了一点豆豉,用锅铲在锅里来回压,辣椒味瞬间出来了,却是清香在前。我尝了一口,瞬间折服,辣椒被油浸得香郁,竟有肉的香味,舍不得一口咽下,慢慢地滑进胃里。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菜是小炒黄牛肉,用的是剁辣椒,家里做饭不讲究,牛肉没有切条,而是薄薄的一片。郑建军一下刀,就看出是个有手艺的人,肉片切得又快又薄又均匀。炒肉的方式有点特别,下了油和剁辣椒后,郑建军就开始上调料,盐、酱油、味精一股脑放了进去,然后才放牛肉。郑建军说这是他跟来店铺买东西的大厨请教的,“先放调料肉不老”。郑建军家灶的火力很大,火焰轰轰往上蹿,堪比酒店的商用灶。郑建军告诉我们,他习惯了农村烧柴火,大火炒出来的菜香,特意买了火力猛的灶,每次搬家都带着。

一些小小的不起眼的食材在辣椒的陪伴下美味极了。比如说周俊店里的萝卜。一种吃法工艺比较复杂,用的是风干的萝卜——带着缨子的本地小萝卜从土里拔出来后,不洗,抹上用红泥和石灰、盐混合的浆子,挂起来吹到半干,萝卜的鲜香和脆度都被封存起来。跟辣椒炒出来脆里透着甜,又有韧劲。另一道菜名字颇为搞笑,叫萝卜打架,是腌萝卜炒胡萝卜,伴以辣椒,也是重口。腌萝卜要封坛发酵两个月左右才能有坛子香,胡萝卜一定是本地萝卜。菜刚端上来,周俊尝了一口,就让师傅端回去重做,“本地胡萝卜糯甜,他炒的这个是脆的,火候没控制好”。第二次端上来,果真是软糯香甜。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4从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长沙后,在从机场去市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李师傅的嘴巴就一直没停过。他主要表达两件事情:长沙的好与长沙的好吃的。司机师傅不到50岁,他是安徽人,来长沙二十几年,已经买房定居。师傅嘴里是掩饰不住的庆幸,“长沙消费低,我10年前买的房子,4000多一平方米,现在长沙房价均价1万出头。如果是留在老家,省会房子也买不起”。李师傅有个儿子,大学毕业留在长沙,不用操心。淡季时,李师傅平均一天收入有三四百,旺季则在八九百,生活无压力。这是长沙的好。好吃的则具体到一个个街头馆子:吃湘菜去“笨萝卜”,吃虾蟹要去“天宝兄弟”,吃串就去“串小白”,“来长沙,好玩的可能没那么多,但你可以一直吃,停不下来”。

如果往前追溯二三十年,长沙的街头小馆则不如现在这样兴盛。那时候要吃湘菜,需要去大酒店。湘菜师傅、湘潭市餐饮行业协会会长肖克资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17岁开始学厨。1991年,26岁的他被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选去做厨师,驻外两年。他告诉本刊,他学徒时,湘菜追求高端和档次,确切说叫宾馆菜。他去大使馆那次考试,要求他做六个凉菜、两道点心,还有几道热菜,都不是家常菜。“那时好的厨师都在省招待处,为了兼顾各地的口味,味道很融合,讲究烹饪的共性,该烂的烂,该软的软,该焦的焦。”在大使馆,肖克资曾按照湘潭做法炒了一道菜,厨房里各地的厨师吃了后说“又辣又咸”,让别做了。

让人意外的是,海鲜是当时湘菜的重要原料。湖南地处内地,运输不发达,没有新鲜的海鲜,就买海鲜干货。湘菜大师王焰锋与肖克资是同门师兄弟,他告诉本刊,发泡海鲜几乎是每个学徒必学的手艺。海鲜涨发费时费力,比如说干鲍鱼,要开小火24小时让它保持温度,晚上也要盯着。王焰锋的父亲是湘菜泰斗王墨泉,他那时还是用煤火,隔段时间就要换煤,人连觉都睡不好。经过涨发的鲍鱼,体积是原来的两倍,看起来通明透亮,味道也不比新鲜鲍鱼差,鲜味浓郁之外,肉质当中还多了一丝韧劲。

《长沙晚报》记者、美食研究者任大猛记得,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期,随着运输的发展,湖南市场上的新鲜海鲜才相对充裕起来。最开始只在高档的宾馆里。任大猛那时20岁出头,他记得朋友跟他炫耀,说去华天宾馆吃饭,虾饺里掉出一只硕大的虾子,任大猛信以为真。最早一批售卖海鲜的商户,都是坐飞机跑广东沿海拿货。任大猛曾采访过一个海鲜老板,对方告诉他以前苦,他们跑到集市,不懂什么样的螃蟹新鲜,就把手伸进装螃蟹的篓子,“如果手被夹得生疼,就说明螃蟹是好的”。

肖克资说,一直到1996年他去北京开湘菜馆,已有的湘菜馆还是以复杂的菜式为主。他去羊肉胡同一家湘菜馆吃饭,老板上了个锅烧鸭块,鸭子整只腌制后先蒸熟,把肉撕成丝后,裹糊炸成鸭饼,再放到铁板上煎一下,淋上番茄酱,“很不接地气”。他那时开始卖家常湘菜,生意极好,许多人坐一个小时公交车过来吃。肖克资记得,即使如此,湘菜的售价也普遍比川菜高:两斤重的鳙鱼,取头做剁椒鱼头,两块多一斤,成本七八块钱,卖36块;猪肉两三块一斤,用一斤二两猪肉,做出的红烧肉28块钱一盘。而川菜同样的食材,定价要便宜一半左右。“湘菜一开始的高端路线阻止了湘菜往外发展的脚步。”肖克资说,1996年,整个北京湘菜馆也就40多家,数据还是送菜的商贩估摸的,而今川菜已经风靡北京城。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5湖南家常菜馆的热闹几乎同时到来。开店的许多是下岗的职工。周俊父亲那时在味精厂工作,工厂效益不好,一个月两三百块工资里,有50块是靠味精抵。周俊父亲热心、嘴利索,许多工友找他帮忙卖味精。周俊在机械厂,下了班就去帮父亲卖,“都是卖给私人饭馆,主要集中在三条街上,火车站有一条,十八总是一条”。

曙光酒家在长沙白沙路上,也是此时开起的。曙光酒家的老板娘人称“利姐”,看不出50多岁,眉眼精致,年轻时据说像王祖贤。利姐说话温柔,但又透着一股久经历练的江湖气。1996年开店没几个月,利姐和老公就觉得生意稳了:每天人来人往,店铺忙不过来,请了好几次人,店铺斜对面是个舞厅,利姐在店里装了个公用电话,排队打电话的人都进不来,“实在是赚钱”。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6我跟蔡小川是饭点到的,利姐在点菜、算账,她原本装了点菜系统,但用不习惯,总是出错,就继续手写菜单。利姐没空搭理我们,营业时,她很少关注到别的。2006年,刘翔破下百米跨栏纪录,店里的员工告诉她对方曾来吃过饭,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环顾下周围,店里的客人基本在40岁偏上,嗓门大、举止随意,不管男女几乎人人抽烟,屋里烟雾缭绕。这个年龄段的人在长沙有个称号,叫“老口子”,泛指久经磨炼、嘴刁会吃的人。利姐说,老口子来吃饭,要吃的就是原来的味道,一点改变都会被挑剔出来。“有一段时间,新式湘菜盛行,我们也去学习,做了却没人吃。”利姐说,之后他们就老实做自家的招牌菜,金钱蛋、油炸香干、粉蒸肉等等,“只是跟着时令换一些小菜”。

利姐家最烦琐的一个菜品是肘子蒂,需要预订。肘子蒂用的是猪蹄往上、小腿往下的位置,需要先用高压锅炖入味,再放到蒸锅里蒸,出品要三四个小时,需要早上7点就过来准备,炖得软糯可口,汤汁很适合配饭,据说有客人曾一口气吃了8碗钵子饭。开业初期,利姐他们把握不住客流量,总是做多,“你要保持热度就得一直在锅上蒸,肉太烂,口感也不好,形状也没了,就需要预订”。每年过年,都有客人订这道菜作为年菜。

每年除了偶尔出去吃个喜酒、春节放8天假,其他时间利姐与老公都在店里。他们与许多客人都成了朋友,家里的房子就是食客给牵线买的,全款,便宜了10万块。“我们那时住在铁道宿舍,骑摩托车要半小时,客人就说你们干脆在这边买个房子。”偶尔空闲时,利姐有点想念年轻的自己,温柔文静,是个“冷美人”。有时朋友圈看到别人出去玩,她就分外羡慕,“人家在海边看夕阳,我20多年看到的都是白沙路的夕阳”。我们去的时候,利姐正在考虑关门歇业的事情,她想出去看看世界,儿子提出要接手,她跟老公拒绝了,“他只看到现在生意好,不知道做餐饮有多辛苦”。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7湘菜以湘江流域的口味为代表,包括长沙、衡阳、湘潭一带,以湘西张家界的腊味和湘北洞庭湖区的鱼鲜为补充。而这里面最有名气的两道菜之一,就是剁椒鱼头,与毛氏红烧肉一起最早被中国饭店协会授予“中华名菜”的两道湘菜,都是湘潭菜。湘潭市餐饮协会会长肖克资说,为此湘菜里一句盛行的话是:“一部湘菜史,半部湘潭写。”肖克资告诉本刊,2012年,他们搞湘潭美食节,去洞庭湖挑了一条100斤重的大鱼,鱼头就有40多斤,为了装鱼头,特意又去景德镇定制了一个大盘子,硕大的鱼头引得人山人海的关注。听着就壮观!

剁椒鱼头的吃法最早源于湘潭一家叫红月亮的餐馆。说法是一天饭店下班以后,厨师长做员工餐,发现冰箱里只剩下一个鱼头,就拿剁椒蒸了,没想到异常鲜美,就流行起来。蒸鱼头不算复杂,鱼头平铺成两半直接盖剁椒,上蒸锅,火候要准,时间少了,鱼肉不能成瓣;过久,鱼肉不嫩。红色的剁辣椒、绿的葱花、黑色的浏阳豆豉、黄黄的姜丝,味道浸入鲜嫩的鱼头,鲜香可口。看一个人是不是吃货,要看他第一筷子夹在哪里,最好吃的是鱼唇,最出鲜味的是面颊、鱼脑、头肉,最有韵味的是鱼脑髓。我第一筷子夹到了鱼背,被笑“不懂吃”。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8肖克资让我观察眼前蒸好的鱼头,仔细一看,竟然是分割成多块拼在一起的,“现在人吃饭刁,有的人一筷子没有夹下来,就不会再动筷子”。湘潭最豪华的剁椒鱼头也是在红月亮酒家,6个鱼头摆一大盆,厚厚的剁椒铺上一层,鱼头朝上,鱼嘴张开,嘴里是黄色的黄贡椒,听着都震撼。吃鱼头的最佳搭配是碱面条,筋道还有碱的香味。我们那餐有个可惜的地方是面条煮后过了冷水。肖克资说这是不懂吃,“热面条放冷水泡一下不会粘连,但店家不知道的是,泡冷水的面吸收鱼汤也不充分,会让美味打折扣”。

与剁椒鱼头几乎同时盛行的是水煮活鱼。湘潭是个工业城市,上世纪80年代,机械厂、橡胶厂、纺织厂、电器厂等遍布整个湘潭,到处都是拉货的卡车。就在国道口,有一个老板开了一家专门吃鱼的饭店,最早是路过的货车司机吃,不久就风靡整个湘潭。肖克资那时才十几岁,跟着大人去店里,现在依然印象深刻,墙上贴着报纸,店里桌椅板凳很破旧,却不影响吃的热情。做好的鱼放在大脸盆里,三四斤一条,两人吃一条,一桌十个人至少要吃五条鱼。“这道菜是老百姓吃出来的,接地气,一个大师傅可以根据食材去设计一个菜,但如何让人接受是后续要考虑的事情。”肖克资如此阐释水煮鱼风靡的原因。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9“渔香庭院”是湘潭有名的吃鱼馆子,店里的鱼种类繁多,有细长小巧的黄鸭叫、攻击性十足的牛尾子、尾巴叉开像燕子的叉尾……眼花缭乱倒像进了水族馆。店里的出品负责人田辉告诉本刊,做水煮活鱼,要用鳙鱼,最好在两斤左右,鱼太大发柴,鱼小肉不够吃。鱼要活杀,先把鱼鳃去掉,待鱼血流干再杀,这样可以减少腥味。杀完开背,带皮的一面用油煎完立起来煮,肚皮在上面,背在下面,“水越煮越少,肚皮肉薄,熟得快”。田辉说,煮鱼一定要用热水,“热油煎过后,鱼蛋白已经开始溶解,开水能激发蛋白质,做出的汤白且鲜”。田辉举了个例子,如果用冷水,就像人运动后洗了冷水澡,一下子收缩起来,肉就柴了。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10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11关于水煮活鱼,不同的店家有着不同的诀窍。船架佬的老板周俊爱吃好琢磨,厨艺在餐饮业也颇为出名。曾经有朋友钓了一条30斤的鳙鱼,请他去烹饪。他又买了一条20斤的鲤鱼,只取肚皮上肥嫩的四五斤,再放进鳙鱼头一起煮,几个人吃得精光,“鲤鱼肉的用处就是做汤,提鲜”。周俊说,做水煮活鱼,煎鱼一定要用猪油,油和鱼脂乳化,汤又鲜又稠且看不到油花。我们去的那天,没有鳙鱼,周俊就用简单的草鱼来替代,鱼肉简单腌制了一下,一丝一丝的,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惊艳。“对于外地来的所有客人,我有信心拿住你们的胃。”周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在湘潭,鱼的吃法显然不只这些。我们吃到一道豆豉蒸翘嘴。这种鱼肉质比较散,需要用盐腌制24小时再搭配上本地辣椒做的辣椒粉,再撒上一层浏阳豆豉,颜色艳丽非常好看。紫苏也是要放的,这是湖南特有的香料,叶子一面紫一面绿,皱皱巴巴,味道闻起来很浓郁,被称为“湘菜的灵魂”。这道菜几乎是每家店的招牌菜。还吃到一道颇为繁琐的腌鱼,有点像在贵州吃过的臭酸,将鱼和红曲米一同发酵,用来炒菜,味道足,外地人不太能接受。最让人羡慕的吃鱼方式,来自周俊的描述。在禁渔前,他和朋友六七个人,常跑江头去找渔民买鱼,有白鱼、洄渡鱼、黄鸭叫等等,大大小小都有。他们在船上杀了,借渔民的灶,用江水煮熟,江面宽阔、鱼味道极鲜,吃出了天为被、江作席的豪迈感。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12前年去四川采访,改变了以往我对川菜只有“麻辣”二味的印象,知道三分之二的川菜都是不辣的。这次来湖南之后,才逐渐明白湘菜里大部分的菜也与辣无关。这里就要讲个这次采访发生的笑话。我是第一次到长沙,查了颇多资料,希望找到理想的馆子。网上信息繁杂,我跟《长沙晚报》的记者李卓打听,他很热情,当即晚上约我们在一家名为“品苑”的餐厅相见。

后来回头想,从食客的角度,那天的菜真是美味,却几乎与辣无关。我心里直打鼓,这还是湘菜吗?后来接触了不少师傅,我逐渐领悟,辣是湘菜最重要的味型,但不是湘菜的全部,而且人们的饮食习惯也在逐渐改变。就比如在品苑家吃到的鱼子鱼泡锅,湖南传统的做法是重油重辣,一眼望去,盆里油汪汪,是道开胃的菜,但品苑老板原哥做了改良。他用土鲫鱼熬汤,然后拆了四只螃蟹,把蟹黄蟹腿放进去,只加了一点腊八豆,放了点几乎没有辣味的红、青椒末点缀,相当鲜。

鱼子颇有讲究。原哥说,鱼的品种不同,鱼子也不同,最好吃的是大白鲷的鱼子,色白细腻,做熟看起来像是一朵花。鲤鱼的鱼子则偏黄,口感偏硬,是最为常见的,“四五斤的鲤鱼,鱼子就两斤多”。原哥告诉本刊,鱼子腥,必须要将上面的筋膜全部去掉,煮的时候放些白酒,就会好很多。

这是原哥自己琢磨出的吃法。他今年49岁,一脸痞相中透着憨厚,不善言辞。他是长沙人,他告诉我,店铺现在的位置就是他以前生活的村子。村子很大,被称为“三湘第一村”,有四五千人,拆迁前主要种沙窝萝卜,村子穷,外界有着“好女不嫁滩头坪,萝卜白菜涨死人”的说法。原哥原本修摩托,拆迁以后,骑摩托的人少了,他就到处打工,做过厨师,几年前开了品苑。他打小爱吃,会去田里摸田螺、黄鳝,到河堤上摘野生枸杞苗,禁渔前还会去找野生鱼,他觉得这些才是美食,食材都有灵性。

2 | 长沙与湘潭:浓厚滋味13年轻时,原哥最喜欢的事情是去村里的大席看人炒菜——村子里最热闹的是五一、国庆,是结婚的大好日子,其他时间,多为老人祝寿,也有白事。大师傅守着大锅,拿着大铲子,胳膊上的肌肉都绷起来,要做出几百口子的饭,颇有气势。那时还是烧煤,原哥勤快,总是帮忙看火,“烧煤是有技巧的,多少能够炒菜时最旺,全看烧煤人的经验”。

原哥告诉本刊,村里人团结,村宴几乎家家都要派人出席,有专门的人负责张罗,往往是村里权威高的人,“他会根据主人家的情况,搭配不同类型和级别的宴席。这个首先就是看用什么酒,酒好,宴席自然也不会差”。原哥说菜单里一定会有家禽,有鱼,有甜菜,扣肉或者肘子也要有一个,如果是喜事,则要有八宝饭或者红枣桂花糖;第九个菜一定要是鱼,鱼到酒止,意味着主人家要收桌了。

在村里,大厨是固定的,要一直做到五六十岁才换人,“上了年纪守不动锅了,夏天锅前站一下都要中暑”。1999年是原哥得意的一年。那年他女儿满月,他自己在家里办酒,妈妈、婶婶帮忙洗菜、切菜,他一个人炒,做了有15桌。这像是给他递了一张门帖,从此进入了村宴厨师的队伍。

原哥说村里拆迁后,村民办村宴的习俗没有变化,依然是红白喜事都要摆酒。负责村宴的人,再忙碌也要赶回来,就在小区的广场上,有时人多,楼与楼之间也可以摆桌子。上一次颇为热闹的酒席是在2019年,村里一个婆婆过90岁大寿,儿孙们给她摆了92桌,人们推杯换盏,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乡村,人情还在。

湘菜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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