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启一场寻酸之旅
作者:王珊(顶图手绘:陈昕)
主笔·王珊 实习记者·彭丽
确定要写“酸”以后,我花了近半天的时间来搜罗脑海里相关的记忆。我的家乡在皖北,饮食方面跟河南、山东很近,风味偏浓油赤酱,喜欢红烧、油炸,这种饮食喜好在春节期间会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说,要将萝卜和粉条切碎后裹上面粉,放进热油锅里炸成丸子。炸出的丸子会用来烧丸子汤,算是又做了一遍加工。还会趁着热油锅,将鱼和肉过一遍油:鱼宰杀洗干净后,裹上一层面糊,趁着炸丸子的热油锅,将鱼放进锅里,炸到半熟的状态定型,后面拿来红烧;肉则是煮熟了之后过一遍油,炸过的肉据说更易于保存,这是以前没有储存条件时的做法,时间久了反而成了一种处理食物的传统流传了下来。
记忆里酸是缺位的——尽管家里也会做醋溜白菜、糖醋排骨,炒各种菜也会放醋,但没有一道代表菜能够一下打破记忆的大门冲出来,都是待在角落模模糊糊的样子。对于湖南人彭丽来讲,酸味在生活中的彰显和占有则要高得太多了。彭丽24岁,人生也被酸浸润了20多年。她谈到家乡的野山椒,青黄相间,小拇指长度,去蒂之后加上生姜、蒜头、白酒浸泡,煮鱼时放上一些,鱼汤一下子有了灵魂。彭丽小时候不爱吃饭,父母就用野山椒煮的鱼汤给她泡饭,她爱小口小口地抿,酸和辣先声夺人,在嘴里荡开,再咂巴两下,鱼的鲜味慢慢地显现出来。另一道野山椒炒牛肉也是她热爱的。湖南菜讲究香辣,葱、姜、蒜都不可少,野山椒也不能缺。父母会把肉往小了切,只比肉末大一点,野山椒却是整个下进去。吃饭时,夹一块肉和野山椒一起往嘴里送,是下饭的利器。彭丽告诉我,在湖南,“下饭”是对一道菜的最高评价。她在老家时,总要帮妈妈去买野山椒,两块钱一大包,买一包可以吃上个把月。“趁我妈做菜的时候,我会捏一个出来放进嘴里,先吸里面酸酸辣辣的汁,再慢慢地嚼,味蕾全部打开,就等着吃饭了。”
酸在味道中,是一个特殊的角色。酸甜苦辣咸,在中国人的五味中,“酸”排第一,这意味着,酸可能是我们接受度最高的一种味道,我们可能怕辣、怕苦,不喜甜,很少会说不吃酸。酸可以跟各种味道组合在一起,酸甜、酸辣、咸酸,给味蕾更多的刺激。也许正因为如此普遍,酸又是被我们忽略掉的味道,有学者研究辣的历史、甜的发展,却鲜有人提起酸。酸更多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中。《酸食志》一书的作者要云就是靠吃遍全国完成了书稿的写作。对酸的了解某种程度上得意于他的成长经历。要云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是张家口人,6岁就离开了家乡到潮汕地区读小学,初中又到了昆明,大学考到四川,毕业后又到了哈尔滨,70年代末到了北京安居下来。这些丰富的经历使得他吃过的酸食遍布全国,潮汕的贡菜、贵州的酸汤、四川的泡菜、云南的果酸、北京的豆汁和西北地区的浆水面,他都喜欢。
如果拿出一张中国地图,在上面找出食酸的区域,会发现云南、贵州、广西、山西都是食酸“重地”。
其中尤以贵州最为凸显。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贵州地处云贵高原,气候潮湿,没有盐湖,在以前交通不便,道路艰险,食盐十分不易得。“缺”则思变,贵州人用草木灰、兽骨、鱼虾、毛辣果、辣椒等物制酸,“以酸当盐”。要云为了写书走遍了全国吃酸食的地域,觉得贵州的酸最为丰富,不同地区都有当家的“酸”——黔南独山有“三酸”,盐酸、虾酸和臭酸;往上走点,都匀则有“四酸”,虾酸、香酸、酸菜酸、糟辣酸;而到了黔东南,则又增加了韭菜酸、甜酒酸、米酸等,变成了八酸。“哪个酸都让人入口惊叹,回味无穷,贵州菜特别原生态,特别贴近人生欲望。”要云告诉我。
即使如此,要云还是更偏爱红酸汤,觉得最顺口,逢人就会推荐。他写到自己在贵州古城镇远吃红酸汤的经历,听起来有种快意江湖的豪爽感。那天晚上他刚到镇远,随便找了一家小店走了进去。小店不大,矮桌矮凳。因为冷,店堂里生了几盆炭火,店里老板、服务员、顾客分不出来,都坐在一起烤火。他叫了一声,店员懒洋洋起身,说菜品自取,荤素两价,米饭免费。大锅酸汤端上来,酸味飘出,汤色鲜红,看着很是喜人。要云说菜品颇为不俗,牛肉、羊肉、猪肉、鸡块、鸡胗、鸭血、鸭肝等种类丰富,蔬菜也有十多种,都是异常新鲜。要云吃了六盘荤菜,两筐素菜,只花了几十元钱,“在北京的黔菜馆子里,这是一个锅底钱”。
酸汤是用毛辣果发酵而成,毛辣果是山上的一种野生西红柿,比鸡蛋还要小一些,果肉紧致,有些酸涩,发酵之后下鱼下肉却酸香可口。贵州人也将这一碗酸汤运用得炉火纯青,除了做酸汤鱼外,舀进小砂锅里就能做酸汤米粉,每个离家的凯里人都会想念这一口;贵阳人加上蔬菜、面皮,就是一道地道的贵阳小吃酸汤丝娃娃;老家在毕节的厨师杨师傅已在凯里安家立业十多年,他最想念的是老家的酸菜豆米火锅,酸菜和大红豆下锅炒后加入酸汤,简单又美味。
云南嗜酸的原因与贵州又有不同。有说法认为云南多喀斯特地貌,土壤多含碱性,农作物种植过程中碱性高,食酸某种程度上是为了人体的酸碱平衡。最低76米到至高6500米的垂直海拔高差,让云南的植物王国万物丰饶,也给了云南人从食物中提取酸味的底气。这次云南之旅,我是从昆明的篆新农贸市场开始的。这里有着全昆明最全的食材,一年四季的蔬果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不曾见过的蔬果,也见识了云南酸的丰富性,仅酸味的果实,就有柠檬、树番茄、酸木瓜、青芒果……仔细数数有一二十种。因为酸丰富,云南美食作者敢于胡乱告诉我,他们烹饪食物很少用醋。
除了海拔赋予的多气候类型之外,云南饮食文化的多样性和丰饶程度与民族的多样性也是密不可分的。在云南高低起伏的地域上,聚居着25个少数民族,其中15个民族为云南独有。要想了解云南人的用酸,还是要走到他们的餐桌边。在这次寻酸之旅中,我跟摄影师见识了大理酸辣鱼,用梅子醋和木瓜煮酸,加了西红柿和辣椒,又酸又辣,清香夺人;还一睹了云南人对鲜花的执念之爱——云南各民族吃的花卉加起来有300多种,我们只见识了其中几种用酸的吃法,就极为惊喜,比如最简单的一道玫瑰酱炖排骨,又糯又香,回味许久,也尝试了百香果和柠檬泡的鸡脚,酸辣开胃,清爽不油腻。
敢于胡乱是最早在云南写美食的作者,他告诉我,早些年受地理和交通不便的影响,云南许多地州的食物甚至难以抵达昆明,要想吃到当地特色佳肴,必须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当地。他讲了自己的一个故事:2004年有家出版社邀请他写一本关于美食的书,希望他能找一条旅游环线边吃边写。敢于胡乱拒绝了,“他们这是平原人的思维,那时候从昆明出发去一个地方,想要去下一个地方都得重新回到昆明再走,走环线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如今美食已经不受地域的限制,却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即如何将云南丰沛的食材优势凸显出来,改变以往粗犷的做法,吸引更多的食客。我在这次寻酸之旅中看到了许多尝试,像厨师王飞将木瓜跟海鲜结合起来,加上糟辣椒,试图做出冬阴功汤的味道,很不错;翠府的厨师朱永章则试图将粤菜的烹饪手法用到云南食材上去,他做的那道树番茄的甜品,打破了许多人对云南食材运用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