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州最长一战:援救京广隧道
作者:李晓洁/编辑·陈晓
车堵得一点也动不了。暴雨敲击着车身,雨刮器以最快频率摆动,后视镜变得模糊,江博的黑色SUV停在了三车道的中间。他拉起了手刹,以为前方有交通事故,耐心等着。
这天是7月20日,周二。江博早上6点多就从河南省周口市出发,开车两个多小时到郑州。他要来郑州看病,顺便带表弟挑一所好点的中专学校。下午4点多,他们刚刚驶出京广北路隧道的地下路段,就堵在了出口前的一个上坡处。他们的下一站是最后一所中专学校。
天气一直不好,早上出发时就在下雨。雨量在下午3点左右变大,雨水密密麻麻穿透空气,砸进这座灰蒙蒙的城市,但并不让人感觉有多大的危险。就在四五分钟前,江博进入京广北路隧道时,隧道内还没有积水,有些路面甚至干着,车行顺畅。按照导航,他要在隧道内一个Y字形岔路口往右转出,再上陇海高架。但出口处站了几个穿黄色制服,还带反光条的工作人员,提醒他路面有积水,需绕行。他只能继续直行,前方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穿过这条看起来还算安全的隧道。
这条隧道位于郑州市西北处,开通于2012年,是京广快速路工程的一段。京广快速路是沿着京广线建设的一条南北方向的主干道,京广隧道位于道路南边。隧道分为三大段,从北向南依次为京广北路隧道、陇海路和京广南路隧道。其中,京广北路隧道全长约1.8公里,设置了双向六车道,单孔净宽13.1米,从隧道路面到拱顶有6米距离。
在郑州,这样的隧道很多。市区被京广、陇海两条中国铁路大动脉分割成块状,基本路网都是沿着铁路线而建。想从不同方向穿越城市的居民,一定会经过这两条铁路线中的一条。而在京广铁路这样重要的国家铁路动脉上,往往不会设立平交道口。因此,涵洞和高架桥成为绕开铁路的必然选择。京广隧道是郑州大大小小的隧道中地位尤为重要的一条,一是因为它比较长;二是因为它位于老城区核心地段,紧邻郑州火车站西广场西侧,周边密布着郑州铁路局、铁路招待所等事业单位,以及众多居民区。对于沿线密集的人口而言,这条快速路是平日里南北通行的首选。
江博偶尔来郑州办事,也会经过这条隧道。他知道这样一条主干道车流量大,遇到暴雨、上下班高峰肯定堵,这是常识。常识之外,道路设计也造成这条主干道不同程度的拥堵。当地人告诉本刊记者,沿着隧道并行的京广铁路线,有大量单位、民居等,在建设京广快速路时就存在征迁不动的情况,这让原本设计的宽车道在某些地方不得不被迫变窄,出现三车道变二车道的情况。另外,京广快速路虽然避开了红绿灯,但沿线开口多。以京广北路隧道为例,自南向北走的车辆出隧道后,便要在匝道口与从东西向的陇海快速路下来的车辆交汇,形成一个“堵点”。每一处堵点,都会影响下游车流,包括京广隧道内车辆的前进速度。
7月20日这天,这条隧道尤其拥堵。根据郑州市气象局的消息,7月20日下午4点至5点间,郑州最大小时降雨量达201.9毫米,超出历史记录的峰值。隧道外部分路面积水较深,难以行车,更多的车进入隧道。江博已经足够谨慎,早上6点出发来郑州前,他提前看了天气预报,没有显示暴雨。进入郑州的高速路口前,他打电话给郑州的朋友询问雨情,得到的回复是雨水不大,不用担心。进入隧道之前,他也没有发现道路两侧有路牌或交警提示风险,他打算看完最后一所学校直接回家。
下午4点半,江博在车里接到妻子的电话,妻子语气焦虑,她在网上看到郑州雨量加大,路面积水加深,让江博马上回家。“但当时我已经动不了了。”江博对本刊记者回忆。挂了妻子的电话后,他回头看,隧道内还有几十辆车,路面虽然有了细小水流,但还没有积水。此时,车辆开始慢慢往前腾挪,但不代表堵车结束,而是车主们自发往隧道上方行进,想尽量远离隧道底部。原本的三车道被挤成五个车道,江博的车被陷在中间,车门都难以完全打开。他期待雨变小、停下,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迅速降临。
隧道内已经有了水流,一开始是清澈的,缓缓流入隧道底部。这道细流没有让江博和大多数车主有所防备。他等得有些烦闷,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回家。他想起3岁的女儿今天醒得很早,抱住他说不想让他出去。当时他已经点开手机里预约医生的界面,“取消”两个字弹出,但是约好了之后要带表弟去郑州看学校,没理由突然拒绝。在驾驶座想着这些时,他看到有车主打着伞从后往前走,以为是有经验的车主去维持道路秩序,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最早弃车逃离的。
水流逐渐变大,但感到危险是一瞬间。大约5点半,水流变得浑浊、发黄,像一条小河,带着哗哗的声音冲击着车轮,溅起灰白的水花。车身开始轻微晃动,江博从回不了家的焦虑情绪中回到现实。手刹不太管用,车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点。他用脚踩着刹车,又用力抬了下手刹,底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做完这些,车却还在晃。“车可能保不住了。”不安的念头第一次出现。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车,有个昵称叫“小二”。4年多来,“小二”从婚前就陪着他工作、生活,他爱惜这辆车,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像一辆入手不久的新车。
江博决定下车去看看,“不是觉得生命有危险,而是要看看路况,这个车还能不能守得住”。他先打开车门,没有下车,转头往隧道内瞥了一眼,雨太大,水流哗哗地从眼前刷过,什么也看不清。他关上车门,找了个塑料袋装手机,告诉表弟自己出去看看情况,如果有危险,会给他手势,“你就赶快逃”。
一下车,水就没到江博的小腿,接近膝盖。他身高一米七出头,那天穿了短袖、长裤和皮鞋,只感觉冷,衣服也湿透了。在过去26年的记忆里,他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雨。顾不上更多,他蹚过有些急的水流,因为不会游泳,所以小心翼翼地扶着车身往上走。走到前一辆车的位置,再回头看隧道,最底层的车已经开始漂浮,紧挨着自己SUV后面的两辆车开始往后退,即将滑入隧道深处。江博喊叫着表弟,一边做手势,一边往隧道内走。车门被其他车辆堵住,表弟从副驾驶位的车窗爬出来,二人搀扶着往左边高处的绿化带走去。
和江博一起往上走的车主,对着经过的车辆喊“赶紧下车”。伴随着喊叫声的,是快速流入隧道内的洪水发出的水流声、水花拍打声。某个时刻,水的声音停止了——这是致命的安静。江博往回看,隧道内被水灌满了,此时距离他们下车还不到10分钟。他看到自己的黑色“小二”慢慢滑入隧道深处,漂起,浮沉,忽然有种要走回去把车开出来的冲动,就像要拯救某种亲近的生物。等他走到绿化带再往回看,车已经被冲得转了方向,只能看到车尾。
侯文超是当时堵在隧道边的司机之一,他经历过9年前北京“7·21”暴雨,雨水漫上车轮时,他果断弃车并且大声呼喊、敲打车窗,让人们跟他一起逃生。情况万分紧急,当他们刚刚行进到高地时,堵车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汪洋。
车堵到下午5点40分左右时,侯文超接了一个电话,大概讲了三五分钟。突然他就发现水位在快速上涨,可能也就10分钟,水已经漫过车轮的2/3了。他赶快下车,脑海里立刻想起来北京2012年“7·21”大暴雨那个事件。“我知道如果继续坐在车里不下来的话,水涨上来就出不来了,那是灭顶之灾。我下车之后,看见周围的车里还都坐着人,就喊他们下车。有人不愿意下来,我就去敲车门,把他们敲下来。当时时间很紧,来不及详细说,我就飞快地告诉他,再不下来会有生命危险。”
侯文超事后向本刊回想,大家看到涨水还坐在车里没下来,主要是因为两点:一个是可能对救生知识不太懂,另一个就是财务上的考虑,车毕竟是个大件。“但是,我又喊又敲车的时候,大部分人是能理解事情的严重性的。当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了,我一敲车很多人马上就下来了,还有人点点头说‘我下来’。我敲车的时间是非常短的,因为还有好多车等着我去通知,不可能在一辆车上一直停留。”
侯文超的警觉和热心,使得不少车主跟着他弃车离开,保住了性命。
在京广北路隧道的另一段出口,网约车司机杨俊魁也遇到险情。他做了2年多的网约车司机,习惯每天早上5点出车。因为早上5点到6点之间地铁没开,也几乎没有公交线路,可以多接些单。7月20日这天,杨俊魁起得有点晚,6点多出门吃了早饭,雨不大,但生意比平时多。他上午就发现路面上有积水,但还能躲得过去。下午2点多,公司内部发来暴雨预警,提醒司机停止接单,把车开到高处。杨俊魁送完最后一名乘客,下午4点10分开车经过京广北路隧道,堵在其中一个路段出口。
车子半小时内几乎一动不动,水流倒是越来越急。下午4点40分左右,杨俊魁装好手机、钱包下车,站到车旁观察水情。他不能放弃车,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从公司租来的新能源汽车,每月租金3200元。但这暴雨似乎决意要抢夺他的“饭碗”,水位以大概每分钟10厘米的速度上涨。杨俊魁站了两三分钟,感觉车子在摇晃,要被水连根拔起,不得已,他开始往隧道边上走。
隧道两侧有管道,是水中可以扶抓的把手,越往上走水位越低。杨俊魁走向“岸边”时,他看见隧道深处快被雨水灌满的地方,有5个人站在车顶,两个男性在两侧,中间站着3位女性,车在往下沉。2名男子会游泳,分别游向隧道两侧。3位女性落入水中,看起来在呛水。杨俊魁脱了鞋,把随身衣物丢给身边的人,往隧道内的方向游去。“一次只能救一个,要先救最危险的。”杨俊魁对本刊记者回忆。他先游向年龄最大的女性,对方环住他的脖子,反复喊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他扯开对方的胳膊,右手环住她,左手划水游向隧道边。
杨俊魁游泳的速度不断放缓,抱住被救者有些吃力。他用尽力气把第一位女性放在隧道边的管道旁,给她新的支点,自己也扒住管道,大口喘气。十几秒后,他往回游,去找另外2名女性。这时候有人向水中扔了黑色救生圈,随后有男性跳进水里,2位女性被救上岸。
在郑州本地人的印象里,京广隧道以往很少有积水,更没有因为遇到极端天气而出现事故甚至封路的情况。
根据《郑州市京广北路隧道设计综述》,京广隧道在进行设计时,就已经充分考虑了各类积水汇集的可能。一是京广北路隧道在纵断面设计时,在洞口设置了阻水反坡,防止地面积水倒灌;二是在隧道西侧设置了2座各有3台水泵的排水泵站,泵站可在积水池内的积水达到一定深度后自动启动。再加上行车道右侧设置的矩形排水边沟,京广隧道在排水系统的布置上曾极力控制着由积水带来的安全隐患。2015年,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又对京广南路隧道的雨水泵房进行了改造。改造后的京广隧道在之后的几次郑州强降雨天气中,隧道内都几乎没有出现积水。
2020年,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开始了“智慧隧道”项目的建设。其中,京广隧道作为试点工程,进行了一系列硬件设施的装配工作,仅剩下最后的调试程序。比如京广隧道全线共设38个紧急电话,每隔200米一个,可随时拨打求助。根据这一项目的设想,京广隧道可以通过人工和科技的结合,实时监控各隧道内的情况,面对火灾、水灾、交通事故可及时发出预警。这一工程还未完全投入使用。
但是隧道近几年的设计与改造,也没能抗衡超出历史记录极限值的降雨量,隧道抢险救援任务也是城区内耗时最长的一次排水救援工作。
“隧道救援的首要任务是排水。”王靖智是郑州红十字水上救援队的队员,参与了涵洞救援、中牟县白沙镇的水上救援。他告诉本刊记者,京广隧道周边高架桥和涵洞很多,当隧道和涵洞被彻底淹没,“车、船、皮划艇都进不去,就像交通被阻隔的孤岛,所以救援要从抽水开始”。7月20日下午,王靖智随队救援被困在京广快速路与农业路高架桥下涵洞的男子。“像这种涵洞或隧道类地形的救援与其他地区的救援有所不同。一是这种两边高中间低的地势,会导致水流很急,人在水里被冲倒很不容易站起;二是涵洞内上方有电路,这些电路如果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可能发生漏电。”
具体到京广路的几段隧道,隧道内被30万立方米的积水灌满,积水最深处达到13米。7月23日,本刊记者来到京广隧道。京广路中段的几段隧道因为非封闭,有水泥柱在隧道顶端做镂空处理,抽水机管道从水泥柱中间进入隧道,水泵发出轰隆声,抽出的水排入路面下水道。如果是封闭段隧道,抽水工作更加复杂。京广路抗洪抢险负责人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介绍,京广隧道有两个特点:一是长,二是辅道多,起伏、拐弯也多。抽水机加套一根管,“最多只能伸进隧道三四百米处进行抽水,两头加起来也就七八百米”。隧道里积水较多时,泵机可以充分发挥作用。等水降到一定程度会往里收,泵机效率降到40%,影响了整个排水进度。“同时,因为隧道里有车、淤泥和各种杂物,如生活用品,特别是碎玻璃很多,经常出现水泵堵塞的情况。”
7月23日,京广隧道内的积水下降到1.2米至1.5米,积水里已经发现200多辆车。打捞出来的车辆,有的车身瘪下去一块,淤泥钻进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附着在座位、油表盘上;有的车外表被冲洗干净,还无人认领。除了车辆外,隧道里总计还发现6名遇难者。据京广路抗洪抢险负责人介绍:“对遇难者遗体,我们举行了尊重的仪式。摆好后救援人员先鞠躬,再迅速抬出来。”
7月25日,京广隧道中的水全部抽完,这意味着,2021年夏天,郑州这座城市和暴雨的最长一战接近尾声。
足够的水就像足够的时间,可以带走一切。暴雨过后的郑州成了一座灰黄色的城市,没有退去的积水摊在路上,像城市中大块泥黄的色斑。退去积水的路段,行道树朝着同一方向歪斜,淤泥湿滑,泛着下水道的臭味。被洪水冲坏的,还有这座城市的道路、电力、饮用水、互联网……夜间在城区外环的宽阔道路上行车,没有路灯、红绿灯,甚至没有其他车辆,只有反光的路牌,指向远处黑色的高楼。
从隧道里脱险的江博和表弟,20日下午6点左右离开隧道后,在附近的高架上哆嗦着蹲在水泥台边避风。他拨打求救电话,一开始是占线,之后打不通。又给妻子打电话报平安,电话里传来妻子的哭声。夜间,雨水变小,他们蹚水找到几公里外的一家酒店,在大厅里过了一夜。江博没怎么睡,每隔一小时就走出酒店,以路边一辆汽车的车牌为参照物,记住水位的变化。水位上涨了10厘米,他紧张计算着如果再下暴雨,这家三层的小酒店能撑多久。水位下降,不再上升,他闭上眼也睡不着,担心外面随时下雨。
随后两天,他和表弟在郑州一家没有水电的酒店过夜,想等找到自己的车再回家。他在周口农村做装饰生意,本打算抵押了这辆车,贷款把生意做大点。7月22日上午,江博去隧道边,看到自己的车靠墙倒立,隧道口的水还是接近顶部。他从车内找到了驾驶证、行车本,以及表弟的数据线,两天前在医院买的塑封包装药,还有一把刮胡刀。他几天没有好好洗脸,胡碴儿都开始扎人了。他装好东西,扶着车头,跟自己的车告别了。
(文中江博为化名,感谢赵阳、摄影师焦潇翔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