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海鲜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一碗海鲜面0杨飞珠

文/白诗南

摄影/于楚众

煮海

“不是所有的面加上海鲜就能叫海鲜面。”在浙江,所有面馆老板都会和我强调这句话,至于什么才是海鲜面的精髓,每个地方的摊主说法不一,有人说是海鲜,有人说是汤,还有人说是碗的大小,总之没有人提起面或者粉。

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这样的说法让面很没有面子。直到吃上一口海鲜面的时候,所有为了面的那些惋惜情绪仿佛一笔勾销了,农作物与海产品的所有恩怨在这碗面里和解,这是海产与陆产的完美结合,条状的主食和鱼虾蟹贝共同沐浴在充满海水味道的白色浓汤里,飘出诱人的香味。

浙江人好闯荡,温州人领先一步,其中乐清人走得最远,所以在各地都能看到乐清海鲜面馆。北京的小海鲜面、上海的黄鱼面大多是这种面的分支。如果问浙江人哪里的海鲜面最好吃,就会引来争执,似乎只有尝遍了浙江各地的海鲜面,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细微差别。

海鲜面大致可分为两个派系:渔港派和城市派。城市派菜单固定,碗里的海鲜标准化,且汤大多是提前熬制好的鱼高汤,在浙江之外的地方,售卖的大多是这类海鲜面。这种面强调的是面、海鲜与汤的平衡感,吃饱是刚需,海鲜是佐料。在象山、舟山、岱山、松门这些典型的海港区,渔港派的海鲜面则显得有些“失衡”,但,这是一种极富美感的失衡,因为碗里的海鲜很强势,占了主导,面在碗中像个小配菜,分量不大,吃不吃两可。两个派别没有明显的分界,各自安好,倾向“私人定制”。渔港派似乎吃起来更随心所欲,我个人是倾向渔港派的,因为那里总有更多选择。

抵达舟山的当晚,我和渔民出了海,回到酒店睡醒时已是第二天晚上10点半,舟山市区的大多数餐厅在9点多就关门了,只有海莲路上还有几家尚未熄灯的餐厅,其中三家面馆并排开着,两家生意冷清,唯有那家“飞珠面馆”,人影绰绰。

走进去的时候,端着炒锅的女老板正向客人推销着最后一只红膏蟹,那客人和我一样来自北方,他从未吃过蟹面,女老板笑了笑,“你就听我飞珠的吧,舟山人从小就这么吃”。毫无疑问,这句话打消了客人的疑虑。

这家面馆的清汤面售价不过10元上下,海鲜任由搭配,稍不克制,就会点出一碗百元的面。安康鱼肝、大头红虾、梅童鱼和带鱼,我给面加码的时候,飞珠一个劲儿地说:“够了,太晚了不要吃太多!”她清点着塑料筐里的海鲜,心里算着价格,嘴上还关切地问着:“刚下班吗?这么晚才来吃饭?”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已经算好了钱,“85块”,说着就转身做起面来。

厨房空间不大,设计得很合理,墙边是一排炉灶,每个灶上放着一口炒锅,每只锅只烧一碗面;二十几样海鲜摆在靠门的一边,鱿鱼、望潮、黄鱼、梅童鱼、蛏子、红虾、青虾、白蟹、鱼杂、带鱼、马鲛鱼、虾潺……码放整齐,方便进来的客人选择,炉灶和海鲜台的一侧码放着酱油、耗油、糖、盐、味精等调味瓶,飞珠的操作台被她擦拭得格外干净,墙上几乎没什么油污,这种格局和舟山的大多面馆相差无几。

不同的是这里的烟火气,它不是一种具象的炊烟袅袅,而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似乎一走进这里,就会从飞珠身上得到一种安全感。她做菜的样子很利落,清油炒虾,油烟刚冒起来,顷刻加入一大碗水,待开锅了,再放安康鱼肝和梅童。“鱼肝要煮久一点,梅童煮的汤是最好的鱼汤。”我不知道这样的介绍飞珠每天会重复多少次。她说话慢条斯理,显得很有耐心,她又问道:“是不是喜欢嫩一点的带鱼?”她的判断很准确。

带鱼、米面、菜依次下锅,最后飞珠转身从桌子下面的大锅里盛了一勺汤,神秘地倒了进去,我问她这是什么汤,她笑着回答:“秘密。”不多时,面煮好了,飞珠转身拿过一个碗放在桌上,那碗大得像个小洗脸盆似的。她端起锅,一股脑倒了进去。这面量不小,比着碗口冒出一个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面都把料放在了上面,有一种披金戴银的努力,飞珠没有刻意摆盘,倒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吃面时仍旧能听到有人喊号:“黄鱼、蛏子米线。”“谁加的熏鱼?”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都井然有序,一碗碗面端上来。

看着客人不多了,飞珠给自己煮了一碗蔬菜素面。她吃得很专注,那碗素面就像是她的安慰剂。我本以为像飞珠这样的人是喜欢热闹的,看到这一幕突然想到了厨师安东尼·伯尔顿说的“大厨的那种孤独感”。

一碗海鲜面1飞珠面馆的海鲜面是“自选式”的

我率先打破了安静,和飞珠聊了起来。飞珠姓杨,父亲和哥哥都是舟山的渔民,她从小帮家里照顾生意,做久了也熟悉了各种鱼。上世纪90年代初,她决定用自己的名字开家面摊,用青春对赌明天。周围的人也支持她这么做,认为飞珠天生性格好,爱说笑,好干净,适合做生意。从那时开始,飞珠的生意确实总比同类的铺子好一些。

从街头面摊慢慢变成面馆,孩子转眼间上了大学,日子一天天地过,飞珠的性格好像一点都没变。她老公说她这个人无趣,大概是顾不上生活,可凡到店里吃过面的人都不觉得。这几年喜欢拍美食的人多了起来,这碗出色的舟山海鲜面也开始被更多的人知道了。有一天,飞珠的面馆上了《早餐中国》,自此生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清早7点多,舟山大街上还是空荡荡的时候,飞珠便会完成当天的采买,提着装海鲜的黑袋子往店里赶。生意从上午10点开始火爆,很多人站在店里等着空位,一时间小小的面店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飞珠说“要一直忙活到晚饭后”,并且经常喊来老公和家里的亲戚帮忙烧菜、斩蟹。

聊着聊着,飞珠给我展示了她的秘方,那是杂鱼、鸡脚、猪骨、猪皮和老汤一起熬制而成的汤,用于面出锅前的点睛。旁边一对从上海来的夫妇正在分吃一碗面,有个北方客人听出了他们的口音,问道:“上海的黄鱼面不够好吃吗?”男人回答,总吃也会腻,城里的海鲜面永远是固定的搭配,虾、螃蟹,秋天搞个大闸蟹,无非这些,“好多小海鲜在上海是吃不到的”。

仿佛正宗的海鲜面必出自“老太婆”之手。在餐饮的江湖上,“老太婆”是个封号,也是名头,是藏匿在普通人中的烹饪高手。总之在浙江,名叫老太婆的面店比比皆是。象山古城旁边,就有一家名叫老太婆的面馆。从古城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了寒潮,于是一头钻进去取暖。

面馆老太婆是洪阿姨,她说“今天是象山气温最低的一天”。海面上的风很大,大小渔船纷纷回港,抛锚、停泊,长居海上的渔民大多上了岸。每当坏天气来临的时候,便能换来数日的假期,渔民们换上陆地上穿的冬装,在市巷中穿行,除了到小店买买海货之余,还能逛逛小店,给远方家里的小孩邮寄些玩具、衣服或海产品。

象山紧邻宁海和三门,饮食上自然会受些影响,当地的海域相对开阔,鱼的种群也有些不同。象山渔民说,在杭州,翻过一座山,口音就变了,口味也变了,话听不懂,饭吃不惯,除了这碗海鲜面。

洪阿姨推荐了跳跳鱼。10厘米长的乌黑小鱼,在塑料池里张着嘴,匍匐、跳跃,看起来很是可爱。老太婆抓起几条,用菜刀“哐哐”拍了几下鱼头,案板上一片血迹。她娴熟地用刀从尾鳍处往鱼嘴划开,掏出内脏,攥着鱼身,用温水冲了几下,随即用小刀斜向鱼头开始刮鳞,试图不对鱼肉造成损伤。煮面的过程十分简单,不一会儿洪阿姨端着碗走了出来。跳跳鱼和大排的组合很是奇妙,肉香和鱼香滋润了寡淡的碱水面。洪阿姨说,南方人喜欢米面,北方人喜欢麦面,碱水面南北通吃,就像大排和跳跳鱼,海陆双汇。

汤里漂着碎肉颗粒,定睛一看,不是肉,也不是火腿,而是鱼干。“象山冬天的面汤是要喝完的,出海的人不能喝酒,喝碗热汤也可以御寒。”洪阿姨拿了些鱼虾干货,继续说:“小鱼、小虾米、干鱼骨,这些便宜的干海货都可以熬汤,汤烧得越白越好。”

吃着这碗粗犷的海鲜面,我突然想到,在浙江,海鲜面的精髓大概就是“煮海”吧。随后,我常常用一碗“海水汤”的味道去形容海鲜面,有些面馆老板听不太懂普通话,微笑着点头,说,“N撅的浩béi浩”(你觉得好就好)。

沙茶

如果说浙江的海鲜面像是一碗大海,那么福建的海鲜面碗里还多了些时间的韵味。沙茶源于马来西亚,也有来自印尼一说。《闽南地道风物》中记载:“沙茶非茶。原为东南亚小吃——烤肉串‘sate’,经华侨引入厦门、潮汕等地后,其所用的辛辣调料深得人心,最终喧宾夺主,所谓的‘sate’变成一种混合型酱类调味料的专指。而闽南语化后的‘sate’,成为‘沙茶’。这沙茶落在各地,风味不尽相同,比如潮汕的沙茶鱼干,花生的香味浓郁,闽南的则带有虾脑或是螃蟹的风味。”

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在厦门吃到沙茶面的时候,我误以为它跟福建炒饭一样是舶来品,属于闽南华侨思乡的创作,直到老板冲我拍桌子瞪眼。其实我的误会也并不为过,福建襟山带海,是最早对外开放的沿海地区,也是华侨的主要祖籍地之一。历史上,沙茶酱和牛油果都是闽南人“落南洋”“过番”带回的异域食物,这些风物、味道早已融入当地的饮食体系和日常生活中,成为种种地道的“好呷”。

泉州的金记是家网红面馆,店铺并不起眼,走进去才发现里面人不少,且桌上所有碗里的物料都很丰盛。于是我在墙面的菜牌上看到了答案,小痛风套餐70多元,高级痛风套餐120多元,豪华痛风套餐200多元……

这家店的店主是个30岁出头的小伙子,名叫大兵,他自称在泉州电视台的美食频道工作。痛风是他想出来的概念。“因为之前痛风是中老年人的专属疾病,今天这个病也盯上年轻人了,这和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有关,”他说,“我们就是在自我调侃而已。”

这一份沙茶面来头不小,上面覆盖着进口的小青龙和本地的富贵虾、白蟹,随便捞几下,又冒出几颗牛肉丸、鱼丸和泉州醋肉,一时不知道从哪儿下嘴。用勺子盛了一勺汤,突然觉得这汤有些不同,它不像厦门的那般甜腻,而是多了些虾油、虾脑的味道。大兵说,泉州人的口味和厦门很不同,咸甜分明,所以这个汤尽量保持着“海鲜未被修饰的原味”。

但无论泉州或漳州的沙茶面怎样努力,厦门岛似乎“垄断”了所有沙茶面的名声,如果说浙江的海鲜面是“杂烩”,那么厦门的沙茶面是真正的“一道菜主义”。

第一次来乌糖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以为能赶上夜宵档,却发现店家早早关门大吉,只能择日再来。上午10点来钟,乌糖门口已经排起老长的队伍,等面的人里有的穿着睡衣,看着随意,像是住在附近的街坊,也有些人穿得体面,像我这样,一看就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吃货。跟人闲聊,听说来这儿的老顾客比比皆是,有的光顾了20年;又听出租车司机讲,陈嘉庚的两个孙子每次从新加坡回厦门,都指定要吃乌糖沙茶面。能这么有名,大概一方面是因为配料新鲜,另一方面是沙茶汤有些特别。

厦门城市的味道就是沙茶的醇香,市树凤凰木,市花三角梅,都会散发出一种木调的香气,这沙茶面也是如此。老饕说,不尝一碗地地道道的沙茶面,厦门之旅就好像少了一半滋味。在厦门这个小岛上,从街头巷尾、菜市场、步行街到犄角旮旯的骑楼民居,都少不了沙茶面的影子。根据维基百科记录,1997年12月11日,厦门市吴再添沙茶面被认定为首届中华名小吃之一;“乌糖”、“四里”、“大中”和“1980烧肉粽”这四家主营沙茶面的小吃店相继被誉为厦门沙茶面四绝。

我很疑惑,这个绝,到底是因为汤,因为海鲜,还是因为面?在厦门,我仍旧得不到答案。但见厦门人吃沙茶面,偏爱喝掉那碗浓汤。我说的汤,实为厦门人说的酱。酱称得上中餐的“隐士”,于菜品中难见真容,却能悄无声息地弭平食物本味间的兵戈,化平淡为神奇。各地饮食习惯的差异也造就了酱的千差万别,东北有黄豆酱,北京有芝麻酱,川蜀有豆瓣酱,华南沿海一带,从闽南、岭南再到港台地区,沙茶几乎一家独大。它不似麻酱醇厚,亦不像豆瓣香麻,甜辣适中,层次丰富,既不会掩盖食材的清淡本味,也不会失了自身特色。

和其他“隐士”不同,沙茶酱并非发酵产物,而是将花生、芝麻、虾米、鱼干、大蒜、洋葱、辣椒、芥末、五香料、砂糖、食盐等原料研磨焙炒后再用猪油或花生油调和而成。闽地做沙茶酱,家庭小灶、镇市大馆各家有各家的制法,原料配比牵一发动全身。辣椒粉的酌量增减,便可瞧出潮汕与厦门沙茶的“红与褐”。它不仅可作去腥提鲜的调料,也是沙茶面中的主角。

终于排到了,走进店发现这里不过70平方米,陈设比想象中要简朴。乌糖的价钱被公认为厦门沙茶面中最贵的,一碗沙茶面平均40元以上。它用的面是厦门常见的碱水面,放入笊篱下锅开水烫熟,随后按客人自己的喜好从猪肝、猪肝沿(猪肝旁边的瘦肉,口感极好)、小肠、鸭腱、米血、鱼丸、鲜鱿鱼、虾仁、豆腐干等20多种食材中挑选几种加进去,最后淋上一大勺在大锅里滚开的沙茶汤,半分钟之内一碗沙茶面就上桌了。

尝一口就会发现沙茶面的关键不在面,而是最后一淋的汤头。乌糖的沙茶汤味道香而不腻,有点微辣,淡得恰到好处。一般都是先用油炸花生,之后才磨碎做沙茶汤,但这里不用油炸,花生能做到原汁原味又保留营养,可以捧起碗把沙茶汤喝光。乌糖沙茶面有25年的历史了。坊间传说乌糖的老板曾长期照顾一名落难的归国华侨,这个经历了人生沧桑的老人临终前将制作沙茶的独家秘方传给她,才成就了她的小吃独霸一方。

老板澄清,乌糖完全自创,做什么事情认真做久了都可以成为师傅。但即便生意兴隆,乌糖每天从早上6点开始营业,最迟也就午后1点多打烊。老板解释道,最初,乌糖沙茶面开在海军部大门口边儿,一到下午太阳就照到店里最靠内的一面墙上,晒到做不了生意,久而久之,乌糖就习惯只在上午营业了,加上老板习惯用新鲜而非冰冻的食料,所以也放不了那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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