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制货郎图:宫廷里的时令画
作者:扬之水《冬景货郎图》
故宫博物院藏品,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我所知道的才不过是已经向公众披露的部分。即便如此,从中选取一件作为话题,也是大费踌躇。以门类说,绘画则我尤其感兴趣,但却不是艺术史中的名品,而是以写实为要义且常常被视为“匠气”的一类工笔画。那么我这里的“选”,便不是选美,而是选择所爱。于是乎选中明代佚名作“春景”“夏景”“秋景”“冬景”货郎图四幅。受限于“规定动作”,只举春景和冬景两幅。
货郎图是历代风俗画中满溢欣悦的一类,画笔下,容质俊净的货郎手摇蛇皮鼓,口唱“货郎儿”,或歇担,或驻车,笑迎手拈铜钱走来博易的主顾——每每是妇人和小儿,正所谓“杏花天气日融融,香雾霭帘栊。数声何处蛇皮鼓,琅琅过金水桥东。闺阁唤回幽梦,街衢忙杀儿童”。卖鲜花,卖首饰,卖吃食,卖饮子,成为一年四季街衢和深巷中流动的欢乐。
历代货郎图中,最为人推重的是南宋李嵩的画作。不过正如学者黄小峰所说,“它并非直接描绘百姓日常生活,而是通过一种杂扮表演来曲折反映另一种现实。进一步说,其目的也并非是演剧本身,而是它们表演时的时间与空间——上元节与皇家组织的庆典”。因此画作里特地标识的“三百件”,不太可能是生活中一副真实的货郎担儿,这样一副担子,其实也很难挑得起,走得动,且走得稳。但抛开这一类画作中可能有的皇家意旨不论,从风俗画的角度审视细节,它仍能为我们讲述画里画外的故事,比如画作的时代乃至延伸下来的一个长时段内,宫廷与民间的共同认知以及认知中所包含的生活细节之真实,即便是在一如既往表现物阜民丰的主旨下。
货郎图在明代臻于极盛,构图和情景以至于人物的动作和神态也都渐趋程式化。不少画作是出自宫廷,因此风格一变而为富丽华瞻,成就宫禁气象。货郎的装扮多是衣裳济楚,甚至一身纱罗,巾裹上的巾环或玉或金,自然不是宫墙外担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真实形象。农具以及寻常百姓的家用什物便成担子上的点缀,多的是明周宪王《新编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所唱“卖着些百样时新”。这时候用“四景”来分题的《货郎图》,大约一面为着方便悬挂或用于屏风,一面又暗寓太平乐事依岁时节序而终年不断。其实所谓“春”“夏”“秋”“冬”,四景的分别在画作里不过是以花卉的不同约略见意,也不妨看作只是一个名称。而我喜爱宫制货郎图的理由之一,便是它以画图的造型准确、傅色明丽,使得画中的“百物”多可辨识,且有图文相并的识字课本及明代日用百科相互印证,又有传世与出土的实物可以相互发明。且以我考证得来的器物名称来读图。
“春”“夏”“秋”“冬”四幅出自清宫旧藏,皆为绢本设色,中堂的尺寸,也都是标准的皇家样范,可谓“宫制货郎图”。“夏景”一幅高招“上林佳果玉壶冰水”,更是以龙凤妆点物件,“高肩担儿”上竟也是一对蟠龙,直似《水浒传》第七十五回里挑着御酒的“龙凤担”。
四幅中,“春景”一幅最是色彩鲜丽,画幅规格则与其他三幅不一致,或许原属另外一组。栏杆边、湖石旁、芍药盛开之处,一副二龙戏珠式的高肩担子挑出两个斑竹架。所谓“高肩担子”,是相对于平肩担子而言,宋代已经使用很普遍——《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旁边一个用马头竹篮卖花的花摊,花朵铺排在竹马背上,串联两个马头花篮的正是一根两头高翘的扁担。《水浒传》第七十四回道好汉燕青扮作一个货郎往泰安州去行事,但见他“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襖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也说的是它。画图中,挑在高肩担子上的斑竹架两边托起红漆描金的货架子,上下两层满满当当的坛坛罐罐和时令瓜果。两侧斜出的四根闹竿顶端都是一个龙头,竿上挑着綵幡和綵胜、面巾和手巾,货郎身后的两根竿上又挂了纨扇、蒲扇、芭蕉扇和一个竹篮,篮子里满盛着翠竹和灵芝。前面的货架子上一个大理石水图小插屏,莲花盘里冰镇着莲蓬和鲜果。蓝瓷钵里露出鲜桃嘴儿,探出勺柄的两个坛子里当是“玉壶冰水”。担子顶上高高擎出一柄四垂宝蓝走水的红伞,走水上挂着花卉图的红股折扇,又是綵幡、葫芦、手巾、毬、幌子、杂佩,累累贯穿。杂佩之一,是艾叶上的一只小老虎,那么是端午节物中的艾虎。虽曰“春景”,却是已经跨进夏天的门槛了。画面下方的湖石旁又是粉粉白白的几丛长春花,地上的一个竹箩里盛着鲜桃,钧窑盆里几尾金鱼,旁边横着竹马。货郎图里最不可缺少的主顾是群儿,因此作为小童游戏的竹马差不多是必备。货郎穿着纱衫纱袴,肩上搭了缠枝莲回纹边栏下垂流苏的一条汗巾,巾裹上插鲜花,额角露着一枚金巾环。对着货郎的小儿一手攥着莲花和莲蓬,一手举起一串铜钱,这是货郎图最常见的画面安排,《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也用着这样的程式。这里引人注意的是货郎右手掐着两个相叠的铜盏,在清代以至于民国,它是售卖酸梅汤的货郎所用“唤头”,名作“冰盏”——“售者手执两枚铜碗,两碗相叠,大指小指卡住下碗,二指三指挑动上碗,频频相敲,有断有续,发出‘得儿铮~铮’的声音,听来异常清凉,命为‘打冰盏儿’”(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出版社,1989年)。而这夏日里送来清凉的市声,来源恐怕很早呢。
《春景货郎图》
《冬景货郎图》中用作点明时序的是水仙和山茶,货担一侧高招“发卖宫制药饵百玩戏具诸品音乐”,已是标明品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带提梁的箩筐,货郎身后面的箩筐贴边排着三溜儿书:《尔雅》《孝经》《唐音》《天宝遗事》等。外侧挂着腰鼓、皂靴、儒履、毬、小儿骑竹马用的马头。各式首饰摆在台面上:滴珠式耳环、蝴蝶、凤簪、龙首簪子、珠翠花朵、梳背儿、珠帘梳、网巾圈。上边挑出一层,放着都丞盘。顶端闹竿上悬着綵旗、綵幡、假面,又是小琵琶、小笙等。从几样乐器的尺寸看,大约是耍货。货郎左手拈一柄拨浪鼓,腰下带子上挂着绦子、荷包。担子另一端箩筐边上搭着五色线带,挂着酒络、茶筅、葫芦、锄头,箩筐里边放着食盒、果盘、蜡烛、插着孔雀翎的花瓶、香炉、鹿角、砚屏、酒注、奁盒、把镜。箩筐底下一层隐约可见瓶和罐。提梁上红绳系着剪子和裁纸刀。竖起的竹竿上拴着帽子、纨扇和鹅毛扇,钟、铃、鼓、拍板,卷轴,镰刀,饭勺,一侧的两根闹竿上挑着悬丝傀儡,还有做成楼台、龙船、花瓶等各种式样的花灯。扁担的一头,又有一个细链拴着的小白鼠。
肩挑百物走街串巷的货郎,本身也是一幅“有声画”——货郎必要用唱唤来表出自家的职业特征,当然也是声唤主顾。北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吟叫”条说:“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叫也。”到了南宋,“货郎”已成载歌载舞的表演项目,《武林旧事》卷二《舞队·大小全棚傀儡》一节列举名目数十种,“货郎”即在其中,又道“及为乔经纪人,如卖蜂糖饼、小八块风子,卖字本,虔婆卖旗儿之类,以资一笑者尤多也”。所以能够博笑,各色小商贩的“自唱”当也是表演形式之一。明代小说戏曲里,依然有货郎扮演角色,前面举出的《水浒传》即是一例,而燕青妆束停当之后尚有情节——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此“笑”,是笑他唱得像,却也因为这歌唱本身就可博笑乐,正如前面引述《武林旧事》“乔经纪人”的“以资一笑”。明周宪王《新编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二末改办货郎担儿上,云〕:“自家是李山儿、燕青,为因前日打伤了赵都巡,这几日不知东平府信息,蒙哥哥宋江,差俺去东平府打探事情,俺办做个小货郎儿,担着担儿,便入城去走一遭。”接着唱一支〔双调·新水令〕:“将我这蛇皮鼓摇响如城闉,打扮做个货郎儿不辞劳困,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顶黑头巾,卖着些百样时新,俺入城去怕盘问。”又是〔末摇鼓儿云〕:“调搽官粉,蜜蜡胭脂,尿葫芦带解粥杓儿。……”以下更以〔驻马听〕〔雁儿落〕〔水仙子〕〔沽美酒〕〔太平令〕几支曲儿历数货郎担中物,虽与此剧主题无关,却诚如吴梅曲论,据此“可见元明风俗之一斑,不当仅视为词藻,轻易读过也”(《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想象当日的演出效果,今人读货郎图,正不妨把它看作是与戏曲小说共同构成的风俗叙事,而不论生活中还是剧曲中,货郎所具有的笑乐因素,也都一概撷入画笔成为满幅春色。自宋以来这种标识年景太平的“吟叫”即已融入日常生活,并且始终没有间断。谱入丹青,虽然成了“无声戏”,却几乎人人都熟悉它的“旁白”,因为它本来就是浮荡在街头巷尾的市声。
实际生活中,货郎贩卖的固多民间用物,如农具、炊具以及包括茶酒器在内的食具,又梳妆、卫生诸般用具,宫制货郎图自然是用了极力美化的方法,但居家过日子终朝日用的什物原有不少是宫廷民间所共用,不过精粗之别而已。因此器具的质地与装饰虽然相差悬殊,但用途几乎是一样的。
《货郎图》,明,计盛绘
就绘画而言,货郎图既是“百物毕陈”,必要有安排得当的本领,作为画中人的买卖双方,也要为之赋予叙事的意趣。就表现形式而论,虽然近乎程式化,但不同时代的货郎图依然各自有着时代特色,其中的写实之笔不仅记录生活细节,且往往折射出交织于节令风俗的文学和艺术,即便出于想象和美化的集锦式构图,也依然是以时代风物为根基。
货郎是明代宫廷节日里的表演,宫制货郎图则是宫廷里的时令画,它有着“铺殿花”的效果,却又不止于此。来自鉴戒传统的一个正大理由,便是“市声”再现于宫廷,而使长居深宫的九重之尊得窥民情。明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六“钟鼓司”条中提到,“御用监武英殿画士所画锦盆堆,则名花杂果;或货郎担,则百物毕陈。或将三月韶光、富春山子陵居等词曲选整套者分编题目,画成围屏,按节令安设,总皆祖宗原因圣子神孙生于宫壸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所以制此种种作用,无非广识见、博聪明、顺天时、恤民隐之意也”。为皇帝讲述宫墙外面的故事,当然经过了筛选,因此好看,有趣,热闹。“广识见、博聪明”,或许有之;“顺天时、恤民隐”,未必尽然。如果此中总还有一点微弱的鉴戒之意,那么是告诫英主必要以民生为念罢。
元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第一折,卖查梨条的王小二上场诗曰:“洛阳城里卖花人,妆得肩头一担春。假使王孙知稼穑,好花将卖与何人。”王孙不知稼穑,遂有宫廷货郎和宫制货郎图活跃在禁中,前者是“有声画”,后者是“无声戏”,于是一齐播放太平景象,为岁朝添得喜乐。然而这一肩春色毕竟是“王小二”们挑得来,并且自中古至近代不曾息肩,平安欣悦的韵律早是融入寻常百姓家,因此至今仍是逝去之时代令人怀想的生活气息,宫制货郎图中折射出来的旧日影像,也因此教人心喜。
历代货郎图留存至今者,分散在海内外博物馆,数量不算太少,故宫博物院藏品大约即不下20件。只是这一题材的画作始终偏处于艺术史中的边缘,研究者不多。若以这一类作品为中心举办一个专题展,想必不仅能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展示社会风情,而且可以由历史变化中辨识百物之名,乐何如之。
(扬之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用考古学的成果来研究文学作品,擅长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名物或物象的考据。代表著作有《诗经名物新证》《新编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