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上老屋
作者: 吴桂元
思念绵绵不绝
父亲,已经长眠在老家的高山之巅。他的灵魂永远栖息在青峰翠谷间,化作滋养根脉的晨露、遮风挡雨的林荫、绵延不绝的溪流,庇护着他的子孙。
如今,父亲离世已逾二年。他弥留之际时,我总以为最后的岁月常伴左右,也算略尽孝道。原以为时光会冲淡这份思念,直到父亲走后,我才知道,父亲与我这一世的父子之情太深太浓,已经刻进了骨髓和灵魂中。他永远活在我的思念中,活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时间也没有办法把这种感情冲淡。
2013年2月,父亲在一次重病后,以“我的一生”为题,用文字记录、回顾了他平凡而坎坷的一生。死里逃生让他深刻感受了生命的无常,但他对生死看得很淡。当时,他把手写的十七页的回忆录交给我们保管时,我还不以为然,总以为父亲不会真的离开我们。直到2023年的2月6日,他真的永远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常常一遍遍读着他留下的文字,重温他的人生经历,不停地回放他留给我们的美好记忆,才发现思念如水,绵绵不绝。每每夜深人静想念父亲之时,更是情难以抑制,悲从心来。
生命的传承
父亲的老家位于湖南省浏阳市一个名叫水源冲的山区。祖辈们在父亲这代之前世代为农,生活在群山包围、山溪环绕的山窝窝里。祖辈们每日过着山上伐木、地头耕种的穷困生活。
父亲出生于1934年农历二月,正值春天。因曾祖父与祖父皆有诗学底蕴,特取《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中“山有乔松”之句,为他取名乔松,寄望其如挺拔的松柏般正直刚强,充满生机地挺立在人世间。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五,家里靠当佃农为生。
我的曾祖父虽是一介农夫,但自小就对写写画画感兴趣,耕种劳作之余,会带着我的祖父和幼小的孙辈们识文断字,算数涂描。祖父深受曾祖父影响,虽读书不多,但能说会道,会算会写,还能题诗作对。劳作耕种之余,他也会在村里做做小买卖,为大家主持公道。在这样的家庭氛围熏陶下,聪慧好学的父亲虽然只读了半年古籍和四年小学,却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账目,说得清大小道理,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土秀才”。
父亲十岁时,祖父就因急病去世。他们八姐弟全靠祖母带着大一点儿的孩子佃耕糊口。家里太穷,父亲他们挤住在四处漏风漏雨、破旧不堪的土茅屋中,经常缺衣少食,忍饥挨饿,忧心茅屋被秋风所破。但苦难中煎熬的祖母异常坚强,她以中华传统女性的强大韧性和生命力,一人背负起生活的沉重苦楚,扛起八个儿女的人生。她排遣苦难的唯一方式,就是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后,自己面向着祖父坟头的方向,偷偷垂泪,再转背擦干泪水,用温婉的笑语面对自己的孩子们,风风火火地面对苦难的生活。
祖母的坚强、善良与慈悲深刻地影响着父亲。父亲为人真诚厚道,和善宽容,生命力旺盛顽强。
为徒三年
农家人都重手艺,有一门手艺就不会饿肚子。祖母怕父亲没有一门手艺难讨人生,于是在他还不满十七岁时,就把他送到“九溪洞”大屋罗师父家学铁匠手艺。年幼瘦削的父亲常常挑着上百斤铁匠担子,和师父翻越高山,辗转于一百多个小山冲里。当学徒的三年,不出去打铁的日子,父亲就要承担师父家所有的农活儿:耕作田地、种植红薯、开荒土地、砍柴种菜、挑水养猪、做饭洗衣、四处收讨工钱,父亲没有一日停歇,没有半刻松懈。
一次,父亲去“白烟洞”高岭深坡的一户人家办事时迷路了,他沿原路倒来倒去怎么都找不到那户人家。他埋头使劲往山岭上爬,爬到山尖的一片红薯地边,才找到了主人家的破烂茅屋。一见主人,主人惊魂未定地告诉他说:“早两天傍晚,一只大老虎死死守在我家大门口二丈远的坡路上,想饱餐我家的大黄牛,我们鸣放鸟铳才把老虎吓走!”主人说这番话时,父亲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返回师父家的路上,父亲一路连跑带爬,到家时还惊恐不已……
父亲学徒三年,师父和师娘非常满意他,舍不得父亲离开,又以聘请的方式将父亲留家半年。善良的师娘在聘请父亲的半年里,瞒着师父偷偷给父亲加了百分之二十的工钱。三年多的学徒生活,进一步锤炼了父亲吃苦耐劳的品性,全面练就了他的生活技能,养成了他坚韧不拔的处世风格。
走出农门的父亲
“皇天不负苦心人。”1955年3月,为人厚道且有文化基础的父亲被招工进了砰山铁业社。自此之后,父亲从老家偏远的大山深处走进了乡镇,成了拿国家工资的人。做了几个月铁匠,能写会算、踏实稳重的父亲,很快就被安排做了保管员。又过了几个月,他被调整到会计的岗位上。父亲特别感恩党能让他这个深山里的穷娃报效国家,于是他拼命地工作,一颗火热的心努力地向党组织靠拢。1957年的春天,二十三岁的他参加工作刚满两年,经过党组织的全面考察,光荣地成了一名年轻的共产党员。
成为党员后,父亲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他始终工作在前,吃苦在前,奉献在前,出色的人品和能力被组织上高度信任和认可。他先后被安排到洞阳铁业社、北盛合作社、永安轻机厂、浏阳北岭出口花炮厂等单位负责财务工作,曾担任过财务股长、党支部书记等职务。
1984年底,正是改革开放春风吹遍全中国的时候,患有气管炎和肺气肿等多种疾病的父亲,认为这个时期单位需要思想新、能力强的年轻人来挑大梁,于是他主动提前退休。退休半年多后,父亲身体稍好些,又加入改革开放争当发家致富先锋的潮流中,和母亲一起搞起了个体户。做任何事都扎实靠谱的他,个体户生意也很快经营得有声有色。
经营个体小工厂的同时,父亲还先后兼职乡里乡村九家个体户企业的会计,把财务税务知识一个个教给这些个体户,教他们合法合规经营企业……
我童年时代的父亲
我的童年对父亲的印象并不特别深刻。小时候的我非常调皮捣蛋,经常赖在亲戚家,住在家里的日子不太多。在那个物资极度贫乏的年代,父亲要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保障我们基本吃饱穿暖,就必须不停地工作,不停歇地和母亲一起劳作。父亲白天在单位工作,经常傍晚才能到家,有时节假日才可以回家。好不容易回家一天,他不是砍柴种菜,就是修补农具,根本没有时间陪伴我们。在我童年时,父亲与我的两件事,我还是记得特别清楚的。
第一件事是祖母去世时,我们几兄弟姊妹走路从“毛园”出发,经“大鱼塘”走“中洞”去“水源冲”老屋给祖母跪拜。我们那时都不大,不懂得生死离别的含义。一路上,我们追逐戏耍,不时还笑闹打趣,没有悲伤,更流不出眼泪。但到了祖母的灵前,看到满脸悲戚哀伤的父亲,看到祖母慈祥亲和的遗像,我们忽然就心有灵犀,懂得了父亲失去慈母的悲痛,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件事是我有一次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急性胃炎,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儿,哭爹喊娘。闻信焦急赶回的父亲,二话没说就推起自行车,驮着我风驰电掣地赶往北盛医院。我病恹恹地坐在后座上,父亲快速骑了一会儿,又担心我从后座上掉下来,于是跳下车,推着单车跑。他满脸满身的汗水,让我记忆特别深刻,牢牢地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晚年的父亲
父亲一生勤勉节俭,宽容待人,严于律己,任何小事都怕给别人增加麻烦。进入晚年,他更是如此,时刻替儿女们着想,想尽办法替我们减轻压力,生怕给儿女带来负担。
晚年,带好孙儿孙女,替我们分担生活的压力,是父亲和母亲生活的主题。在北京、深圳工作时,我时而邀请父亲和母亲前来小住,每次来住,他们都想带着身边的孙儿或孙女来。要他们暂时来城里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他们总是极不情愿的,只有带着孙儿们才会安心住几天。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担心我的急性子得罪人。我每每行事稍有急躁,他就温和地提醒我:“性格不要这样急!不要这样!”每当这时,我的性子就会缓和些。“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我的性格一下子改不了,从不责怪和埋怨,只是时常春风细雨般提醒,要我平和处事。我火急火燎的性格也变得缓和从容了许多。
父亲年轻时舍命培养我们,为我们奉献了所有。到他晚年,我们姐弟都成家立业,事业也小有成功,有能力孝顺他,但他依然习惯粗茶淡饭,生活依然节俭朴素。我心疼父亲,总想让他吃好一点儿、穿好一点儿,每次我问他需要什么、缺什么,他总是非常干脆地说啥也不缺,啥都不需要,更不会提任何要求。
父亲年轻时过度操劳,晚年身体一直不好,总是被病痛折磨,几次病危。但他生命意志特别顽强,几次死里逃生。他年轻时风里来雨里去,患有严重的哮喘顽疾,步入老年后哮喘更为严重,整日整日地喘不过来气,阴冷天气时更加严重。
2021年,他又一次重病进入ICU室抢救,生命垂危。亲人们看他被重病折磨得完全失去了生命质量,建议我们是否放弃治疗。当时听到“放弃治疗”四个字时,我立马怒发冲冠,冲着劝我们的人斥责道:“谁再劝我放弃,我就和谁拼命!”冷静下来后,我也知道亲人们是想让父亲少受一点儿病痛的折磨。但作为儿子,我怎么也舍不得放弃父亲风烛残年的生命。父亲懂得我的想法,也舍不得母亲和家人们,他以钢铁般的意志苦苦与死神斗争,最终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挺了过来。只是自此之后,他就行动不便,以坐轮椅为主,再也没办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在父亲生病十年间,无论病痛怎么蹂躏他、摧残他,他总是默默承受,绝不呻吟,努力装出轻松的模样。他以顽强的生命力又给了母亲和儿孙们十年美好的时光,让我们在这段时光里多了许多欢笑、欣慰和喜乐。
父亲和母亲
1957年,二十三岁的父亲娶了比自己小五岁的母亲为妻。父母从年轻夫妻到白头偕老,他们相濡以沫六十六年,完美地诠释了人世间平凡夫妻平凡之爱的温暖和甜蜜。父亲一直是爱妻模范,他把母亲当成他手心里的宝,一辈子几乎没有和母亲红过脸,没有对母亲高声大气说过话,没有让母亲在情感上有过任何的委屈和难受,一心一意默默地守护着母亲。
乡邻告诉我们,我们小时候家里很穷,生活极为困难。生我弟弟时母亲营养不良,奶水不足。为了给母亲和我们增加营养,父亲一到节假日就把米炒熟,到乡邻家借石磨将炒米细细磨成米粉。每次磨炒米需要三四个小时,乡邻们都会主动帮助父亲一起推磨,和父亲闲聊。父亲每次去磨炒米,说起我母亲,总是很开心,很幸福。
父亲在他的自传中说,母亲为他生育了几个孩子,还跟着他居无定所,十四年来搬了十一次的家,受了一辈子的苦,太不容易了!母亲名叫小凡,用父亲的话来说:“小凡,一点儿也不平凡!我晚年能儿孙满堂,安享幸福,都要归功于小凡。”这是父亲对母亲最真情的告白。母亲嫁给父亲,虽然吃了很多苦,但就精神和情感方面来说,母亲一直是非常甜蜜幸福的。父亲疼她,爱她,护她,懂她,牵着她的手走到了人生的最后,用行动信守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终身承诺。
神秘的关爱
父亲一辈子最怕麻烦别人,他走时没有来得及交代他的后事。但我们父子心有灵犀,我知道哪怕是他在人世间最后停留的日子里,他也不愿意给乡亲们添加一丝一毫的麻烦。为让他走得安心踏实,我决定父亲的丧事从简。
虽然我为父亲的葬礼定下了不麻烦乡邻们的总基调,但在送别父亲时,我们做儿女的还是遵循了一些村里古老的习俗。虽然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和共产党员,但在送别父亲的最后日子里,我忽然变得随俗了。
作为儿女,这一世,我们对父亲的孝心回报远不及他对我们百分之一的付出。我们想父亲九泉之下的生活能富足安逸一点儿,住得宽大舒服一些,以弥补他在人世间遭受的疾苦。我和家人们决定为他扎一个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纸房”,我知道这是违背父亲生前朴实节俭的人生信条,但我们要以这种方式来对父亲作最后的、最浓重的报答。为他烧纸屋那天,天一直呜咽着,不停地下着大雨。帮忙的人都很着急,担心大雨会影响到烧纸屋的安排。那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我非常着急,抬头凝视了一下天空,忽然情不自禁且非常干脆地说道:“三点钟会停雨的,准时烧纸屋吧!”我说这句话时,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冥冥中自有天意,三点整,雨神奇般地停了。我们立即行动,纸屋烧得很完美顺利。事后,我细想这怕是父亲担心我过于焦虑,担心冒雨烧屋会淋湿帮忙的人。最怕给亲人和乡邻们添加麻烦困难的他,把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正能量,化为了让雨停止的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