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城的哥们儿

作者: 王可山

文学,也许就是释迦所说的缘起吧。是文学让我们互相取暖,惺惺相惜,彼此读懂,互耀光亮,成了哥们儿。

敬师二十出头时便在《未名诗人》上发表了《北方的河》。我与他结交并非因其诗才,而是兴趣相投。倒是他嗜书如命的习惯一直潜移默化着我。敬师在文学、哲学领域皆有所涉猎,读书时专注得连旁人的呼唤都听不见,直到别人生气地跺跺脚怒斥他“清高”,他才平静地抬起头来尴尬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呢?”他似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话不投机,就摔门而去。过不了多久,又会跟无事发生似的有说有笑。

对于敬师,我对他的欣赏始终多于挑剔,尤其在于恪守孝道的方面—即便在经济拮据的年月,仍坚持把老母亲接到齐鲁的家中,悉心照料。我对他说:“其实不是你孝,是你媳妇孝。”他都会笑着点点头。时间久了,就觉得敬师是家人,彼此欣赏,偶尔嫉妒,偶尔争得面红耳赤,似乎都变成了相处的一部分。

问心,是一个让人见多了就烦,不见又想的兄弟;振龙,是另一个哥们儿。

北方人对于哥们儿的表述似乎更为直接,是带着热乎气的那种知己。互称哥们儿就可以搂着膀子,一起横着走路;就可以在宿舍里,凉拌一棵大白菜,端放在板凳上,一起坐在床沿上“对酒当歌”。有一次,一个大学同学从济南来齐鲁看我。振龙问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送他几本书如何?”“当然好了!”正中我下怀,我接着说,“送书,有面子,远铜臭,年轻一代的真文明!”“那就让他自己去书店挑选,我付款。”振龙说。结果我那个同学就真的把振龙当成“大款”了,竟然从书店拿走了一千多块钱的书,由振龙买单。许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让我懊悔不已。

我常常想起管仲在谈起鲍叔牙时的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人生是短暂的,一旦在心里种下点什么,它瞬间就参天了。当你回眸远眺,再远的物理距离,它仍在你眯着眼睛的视线里。

方栋住在二楼,我的楼下,比我进厂晚一些。他毕业于“华师大”,是公司经理办定向招来的,到我们车间不过是实习镀金,随时可能振翅高飞。那天,他手执一本《夏雨岛》诗社社刊在我面前晃了晃,问道:“会写诗吗?”

我本来以为他从名校出来,应该是杨柳细腰,戴着眼镜,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虽然不算身材伟岸,却也虎背熊腰,而且诗酒豪气。方栋酒量大,跟哥们儿喝酒,他是来者不拒的,席间还常以青莲居士自居,执筷当剑,嘴里念念有词:“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再后来,我去南方工作,与方栋十几年来一直没有联系。突然有一天,他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把定位发给我,我去青岛吊唁老爷子。”他是从我的朋友圈看到我父亲离世的消息。当时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方栋教会我的是,只要心里有一份情,它就是风雨不熄的烛光,无论相距多远,无论相离多久,都会一直燃着。

跟会泽第一次见面像是一次约会。

那天,会泽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握着一张《石化工人报》找上门来:“我是看到《石化工人报》上你的作品,决定跟你做朋友的。”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我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激动得不知道把手放在什么地方,慌慌地把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伸向他,握他的手,如握一枚橄榄。我有一种预感,会泽可以做一辈子的兄弟。

会泽在防疫站上班,我在炼厂,直线距离也就一里路程。因此,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一起聊天儿或者吃饭,兴致来了,一首好的诗歌作为话题,就可以聊上半天。我们谈读书谈写作,评论一些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或事,躲在角落里看电影,倒是惬意!

有一年春节过后,会泽一家三口驱车两百公里去青岛看我。我已经戒酒多年,但我知道他喝酒也很谨慎,便试着问:“喝白的还是喝啤的?”“白的!”他不假思索。于是,我俩你一杯我一盏地对饮起来,一瓶酒下肚也就四十分钟的样子。“还喝吗?”我红光满面地问他的时候,已经是舌头不打弯了。“那就再来一瓶!”他依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又是你一杯我一杯,直到全部喝光。送会泽走的时候,我差点儿站不起来,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两天,直到一周后回到顺德,还继续去医院打吊瓶。在我看来,会泽就是北方人口中说的那种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兄弟,所以这酒不能不喝。

如果没有敬师的引荐,我们不会更早地认识蓬桦兄。

此前,报社的田老师曾经提过蓬桦:“有个小青年,部队来的,会写诗……”于是,我心里种下一个悬念—“诗人周蓬桦”,似乎连名字都有些梦幻!

我们从炼厂步行到蓬桦居住的一化宿舍,必经一座平桥。后来蓬桦为此写了一篇散文《长长的桥》,记载了一段我们共同的青春时光。

在到达蓬桦的宿舍之前大家还在讨论:是叫周老师好呢,还是叫小周好?抑或直呼蓬桦?大家一致认为,叫周老师见外,叫小周显得不是很亲切,叫蓬桦省掉一个“周”字觉得更贴心。于是,我们就决定直呼蓬桦,然后多了一个兄弟。实际上,如果没有蓬桦的影响,我们这伙哥们儿是不会那么痴迷于写诗的。蓬桦是益友,也是良师。

就我本人来说,开始写诗,是属于盲写的,读了一遍舒婷或者北岛的作品就匆忙下笔。后来,初读蓬桦《红罂粟》时,我大受震撼,那文字如清泉漱石般纯粹灵动,一尘不染。我刻意仿效其笔法,与文友谈天总不忘强调:“周蓬桦是我的启蒙老师。”彼时他尚未斩获贝塔斯曼杯文学奖和美国新语丝文学奖,虽属后话,但与其天赋慧心是密不可分的。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真正成了朝夕相伴的哥们儿。大家在一起写诗、喝酒、抬杠,卷在一张床上横七竖八地睡觉;醒来即使是半夜,也会跑到郊外大声喊叫,到收完的玉米地里赛跑、摔跤……

我在日记里写道:“哥们儿是没有血缘的兄弟,如同冰糖葫芦,串在一起才有共同的甜蜜。”

太阳城文学社也是蓬桦倡导成立的。1987年12月,一场雪后,一间仅十多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挤了二十多个文友开会,因为没有板凳,大家要么坐在床边,要么挤挤挨挨地站着。

几天后,《石化工人报》刊载了一则消息:太阳城文学社成立,社刊《太阳城》,名誉社长周蓬桦,社长王可山,顾问耿林莽、桑恒昌、王洪亮,发起人杨会泽、朱振龙、王方栋、纪敬师。不久,我们就出版了第一本社刊《太阳城》。

时光荏苒,三十七年转瞬即逝,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我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句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哥们儿的写照吗?

太阳城,阳光之城。文学,不仅是一条缘分纽带,更是我们这些哥们儿永恒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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