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沧澜
作者: 汤成难1
出了城,车速就降了,脚下的油门松了半寸。陈二将座椅重新调整,找到最舒适的状态,腾出左手,从门边摸出一只特大保温杯,旋开盖,浅浅呷一口。一截茶梗随茶水进入口中,陈二用门牙使劲嚼着茶梗,啧出里面的汁水,摇下窗户,嘴里“突”的一声,茶渣便飞了出去。
晚饭后路上车辆少了许多,只有在经过甘泉路的时候放慢了车速。那段路人多,他跟在一辆车屁股贴着“新手”标识的奇瑞后面移行了半公里,这让他很恼火,正要超车,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迎面闯来,陈二不得已又退到新手后面,骂了一句。
他扭头看见那个高跟鞋女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颠,胸前两只硕大的奶子狠狠晃动几下。奶水漏了。陈二小声地说,差点笑出声来,又下意识地瞄了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人正双目紧闭。陈二便扭头继续看窗外,直到那个乳房丰硕的女人消失在视线里,陈二才收回了目光。
出了城路也不好走,窄,又没路灯,两侧树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猫,引得陈二接连几个急刹。陈二觉得自己不必那么快速行驶,这一夜一来一回,明早赶到单位,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他又向后视镜瞟了一下,后座上的那个人从一上车就这样闭着眼,身子斜在一只硕大的蛇皮袋上,要不是安全带用力拽着,人都要躺倒下去了。
这个乘客是陈二在明月桥头上接到的,那时陈二刚交接班。这种并非平台推送的乘客,而是在路边捡的,区别大了去了,可以省去平台提成费用。陈二算得一清二楚。
陈二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招手拦车的乘客了,当时他还在明月桥西边,就看见桥东有几个人在用力挥手,他不确定这几个人中会有乘客,但脚下的油门下意识地踩紧实了。出租车几乎是飞过桥的,有一点腾云驾雾的意思,陈二知道,这是出租车代替自己欢欣鼓舞了。
拦车的是四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刚开始陈二看成了三个,后来发现其中一人肩上背了一个,被背的人因为瘦小,加上棉衣领子支棱着,陈二还以为是只大背包呢。
年长的那个弯下腰从窗口问陈二,去贵都市的贵仁镇,需要多少钱?陈二思索几秒,说,贵都市贵仁镇哦,三百多公里,路程不轻呢。
车外的人连忙点头,好像路程遥远是他的罪责。
陈二用手指掰算着,说,过桥费、高速费,还有一段破路,到那儿得半夜了,780块定是不能少的。
那个人立马应了,大概这数字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他弯下腰再朝陈二点头,那模样倒不像是点头,更像是赔罪。
陈二要780元,后缀的那个80其实是留给对方砍价的,谁知对方答应得爽快,搞得陈二后悔说少了。
谈价的那人没上车,而是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就送到这个地址。
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贵都市贵仁镇小官村桥头。陈二看了一眼,便将纸条扔到仪表台上,故意说道,780块真的是白跑一趟,我是赚不到钱的。
这当口儿,后座上的人已经坐好,他是被另外两个人塞进去的,他们摸索半天给那人系好安全带,又用一只蛇皮袋抵在一侧。谈价的那个告诉陈二,就送他过去,他用手指指后座。
负责抬的两个已退出车外,关上门,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陈二问,就一个?你们都不去吗?
打头的连忙摇头,说不去,就一个,又向陈二解释,这个人是他们的工友,身体不好,着急要回老家。原本是要送他回去的,可请不了假,工地上的活儿紧得很。他让陈二放心,送到桥头,只要送到小官村桥头,那边定是有人接的——
钱谁付?陈二打断他。
那人又把头伸进车里,说道,那头付,他妈妈在桥上等他呢,那头有人付。他又用手指指后座。
陈二说晓得了,便松下手刹,汽车飞驰了出去。
2
现在,写着地址的纸条正躺在仪表台上,那是一张揉得发皱的香烟纸,卷着一角,像一个刚睡醒的人,稍稍直起身来。
陈二把音乐声调小了点,作为对话的背景音乐,音量恰到好处。偏过头,朝后座问了句,老兄是贵仁镇人哦?
后座上的人没理睬,依旧双目紧闭。
这是陈二第一次与这位乘客搭讪。陈二是喜欢说话的,一摸到方向盘喉咙口便发痒,无数的问句就差奔涌而出。与乘客搭讪难道不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专长和天分吗?在城里时,陈二就想说话了,这漫漫长途,又是夜路,不说话人会疲困的。他觉得后座的人并没有睡觉,只是在闭目养神,也就是假寐吧,对,假寐,他想到这个词,中学课本上的,他记得。
贵都这几年发展不错哦。陈二说,停了会儿,没等到回应,便把手指落在音量键上,忽大忽小地调试着。
两边的树木迅速被甩到脑后,汽车如同一只豹子奔走在黑夜中。又向前开了几公里,陈二看见路边一块距贵都二百公里的路牌,也就是说,一小半的路程已经下来了。陈二往嘴里夹了支烟,摇下车窗,刚要点火,想起什么似的,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后座。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都抽烟吧,陈二边想着这车费里多要的80块,便把烟朝后座扔了过去。
抽一支哦。陈二转动打火机,他解释自己原来也不抽烟,开晚班没办法,抽烟提神。
贵都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呢,还建了机场。陈二感叹着,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去过,他说机场在贵都北边,出城还要走二十来分钟,离市中心就更远了,要四五十分钟。哎呀,贵都市中心,贵都市中心有一座楼,楼顶有个大圆球吧。
去年,哦,不对,应该是前年了,送一个客人,陈二说——那次真不巧,回头的时候水箱顶盖了,车没法开,要是找一个电线杆上的修理电话打过去,五百块定是要花的,后来,灵机一动,想到有个小兄弟就在贵都干修理哩,电话打给他,嗨,小兄弟说他早不干了,做厨师去了。陈二笑了起来,说,你说好玩不好玩,拿榔头的手去拿锅铲子了。陈二说后来那个小兄弟赶过来帮忙,还给他带来一份扬州炒饭,他自己炒的,味道不错,像那么回事呢。
陈二摸出门边的茶杯,用力咂了口水,有些感怀,他说他和这个小兄弟有两年没见了,以前睡一个被窝筒子,睡过几年呢。
车窗被摇下来,风呼地吹进来,窗玻璃上的雾气迅速薄了。陈二迅速弹掉烟头,关上窗户。
红灯亮了,远远地他便松了油门,退到空挡,让汽车缓缓向前淌。过红绿灯要是控制得好,可以省下二毛五分钱的燃气,这是在学徒时师傅教他的。
前面出现了岔道,一个箭头指向高速大桥,一个指向汽渡。陈二问后座,我们不走大桥,走汽渡吧?后面又是沉默,于是陈二将车转到汽渡的方向。
兄弟,我可是征求过你意见的。陈二撇撇嘴说。
在收费处买了票,十五块,心想要是走大桥,得四十五块。再加上过汽渡汽车是熄火的,不需要燃气费,这又比走大桥节约不少,唯一多花的,就是一点时间。时间他多的是。陈二想。
上了汽渡,陈二下去抽了根烟,上车问后座的人要不要看看长江,那人没搭腔,继续闭着眼睛倚在蛇皮袋上。江上也没啥可看的,黑咕隆咚的。陈二补了一句。
刚才说到哪儿了?陈二侧过身子,哦,说到和我那小兄弟睡一个被窝筒子,你肯定好奇我们怎么睡一个被窝筒子吧?陈二看了一眼后面,船上的灯光透过窗玻璃落在那人身上,他似乎真睡着了,睡得很沉,嘴唇紧闭。
我以前也是干钣金的,我和这小兄弟都在扬城修理厂干过。陈二笑了一声,说,干钣金费手,这双手就没干净过。他一边在斜照进来的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的手,一边说,后来这小兄弟回老家结婚了,哦,对哦,就是回贵都,他也是贵都人,可是你的小老乡呢。小兄弟离开后我也不干了,我不干倒不是因为他走了,而是自己的身体不好,腰子坏了,腰子知道么,就是肾。怎么说呢,干活儿时手脏得很,想小解了,这油乎乎的手多难洗啊,就憋着,憋久了就把腰子憋坏了。奇怪,憋尿应该把膀胱憋坏,怎么就憋坏了腰子呢?后来切除掉一只,剩下的那只可要当回事了,人没腰子怎么行呢,你说是不是?
渡船在江中停顿几许,为了避让一艘经过的货轮。货轮过去后,水面仿佛涨高了,江水噗噗往外溢。渡船加大马力,顶着前赴后继的浪花,斜斜往江对岸去了。
月光和灯光糅杂着涌进车内,涂抹在乘客的一只手上,那手瘦精精的,被月光照得煞白。
远处的群楼缓缓靠过来,像黑夜里的巨型积木,积木上有几个亮点,那是映着灯光的窗户,陈二突然想到他家的窗户这会儿也是亮着灯的吧,他的儿子陈小鹏应该还在写作业。儿子今年初一,成绩不好,老师布置的作业别的同学十一点能完成,陈小鹏要拖到十二点。有一次陈二收工迟,到家一点了,这熊孩子还在桌边磨蹭,陈二训斥他几句,对方还嘴了,说是作业写得慢是因为自己营养不良。
儿子说这话是有缘由的,儿子小时候要喝牛奶,被陈二拒绝了,因为那时入不敷出,陈二对儿子说,牛奶没有营养,一盒牛奶里的蛋白质都不足百分之一。儿子听不进去,说他就想喝牛奶的味道,说完哭着跑走了。这件事让陈二一直很愧疚,认为儿子的身体没长开是自己的责任。
牛奶是要喝的,肯定是有营养的。陈二对后座上的人说,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问,老兄你得了什么病哦?问完停顿很久,好像在等待对方作答,当然,他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和他说话的,这一路他只想闭目养神。
渡船长长地鸣笛,打破了沉静,靠岸了。
3
汽车刚爬上岸,有人就在路边招手。
一个女的,陈二一眼就看出是个乘客。
哎呀,我可不能载你哦,我车上有客,人家是包车哦,除非人家同意我才能捎上你哩。陈二一边说着一边看后视镜,车却向女人靠过去。
女人看起来很小,二十出头,还有女孩的稚气,她要去红星路的夜总会。
正好顺路,陈二想,便说,不打表,二十块。
女孩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抱怨说这儿打车太难了,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又不想步行,自己穿的高跟鞋,一步都不想走。
这个点肯定难打车啊,我收你二十块都算少的了。陈二说。
女孩化着浓妆,路灯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打出厚厚的阴影。二十块也不少哦,女孩说,要是我穿运动鞋,你连这二十块都赚不到。
陈二笑笑,这不,你不是没穿运动鞋嘛。你是从江南坐汽渡过来的吗?
才不是,我就是这块的。说完女孩眼睛盯着陈二的手看,陈二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小拇指断掉一节,猛一看是不容易被发现的,他将右手伸出来,展平,在半空左右翻了两翻,说,短了一截,你眼睛倒是尖哩。
还真不太看得出来,就是感到有点奇怪,没看见这个指头的指甲哩。女孩说。
陈二说这指头也该掉,干什么都冲在前面,有一次用夹锯,它也往前冲,结果就被锯掉了。
女孩听了笑起来,说,说得好像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小拇指它罪有应得似的。
陈二说,可能是小拇指嫌自己一点作用没有吧。指头断了后,不影响生活,谁会指望一根小拇指能干点啥呢,你说对吧?
当然有作用啊,女孩说,你夸一个人时,可以竖大拇指,你贬一个人时就可以竖小拇指嘛。
哎呀呀,对哦,看来是有作用呢,那我以后就不贬人,专夸人好了,陈二说。
女孩又捂着嘴笑,说你这人真是幽默。说完连忙指着前面的霓虹灯让陈二靠边,她到了。
陈二踩下刹车,心里有些失落,觉得这段路太短了,还没说上几句就下车了,他想,要是女孩一直坐在副驾驶上多好,一直坐到贵仁镇多好。
女孩下车后,留下浓浓的香水味,车内又安静下来,陈二这才想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刚刚短暂的快乐时光里他都忘记要送这个人去贵仁镇呢。他回头朝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总会看去,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咂了咂嘴,说,挺好的女孩,你说是不是?陈二看了眼后视镜。
不过,也都不容易,陈二又感叹道,怎么说呢——他停顿下来,好像要寻找“怎么说呢”后面的句子,他回忆起做修理工的那两年,修理厂对面就有一个洗头房,一到晚上洗头房亮起粉红的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会去光顾,三十块一次,价钱不至于让他们心疼。建筑民工都是常年在外,也身强力壮,怎会没有生理需求呢。他们去洗头房有个暗语,叫“打的”,可不是“的士”的“的”,而是“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