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作者: 赵剑云到达净土寺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丈夫说要带儿子去山上转转,他把淑妍送到寺庙的停车场,然后就和儿子去爬山了。净土寺毗邻麦积山石窟,坐落于幽静的山谷之中,四周山峦奇特、水色秀美、林木苍翠。
淑妍独自走到古寺门口,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再次嘱咐他照顾好儿子豆豆,注意安全。
丈夫带着儿子去爬寺庙后面的山了,淑妍则独自进入寺庙上香。豆豆刚满四岁,十分淘气,不在她眼皮底下时,她总是担心儿子会趁丈夫不注意到处乱跑。
自从做了母亲,便有操不完的心,淑妍心里不禁叹息。她曾经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虽然读的是普通大学,但毕业后幸运地考上了公务员,工作清闲,生活简单。后来她和交往了两年的男友结婚,婚后生活平淡。丈夫常说她是“傻白甜”的小女孩,如今她却真正被生活磨炼成了贤妻良母。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净土寺是古城最古老的寺庙,淑妍曾在读初中时和工作后各来过一次。这次来除了陪丈夫和儿子,她还要为亡父点一盏长明灯。她父亲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没有留下任何话。一想到父亲的严厉和不服输的性格,她心中依然隐隐作痛。直到父亲去世,她才逐渐理解了他的不易。父亲已经去世五年,每年在他的生日前,淑妍都会到寺庙为他祈福点灯,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安息。母亲曾说过很多回父亲是累死的。父亲年轻时既要上班赚钱,又要经营家里的生意,还要照顾爷爷的几亩薄田。一个人负担了三个人的活儿,怎能不累?想到这里,淑妍的眼眶不禁又湿润了。
淑妍走进寺庙,抬头仰望高处的佛殿屋顶,大片红瓦在阳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醇厚的色泽。红瓦之下,回廊环绕,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古香古色的建筑庄严矗立。环顾四周,不见僧侣与香客的身影。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头顶也无飞鸟掠过。寺院后面的大山也是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
淑妍在寺庙里轻轻地走着,微风拂过,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诵经声。她打算先去请香,再前往大雄宝殿上香。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路边,默默清扫地面,动作轻缓。淑妍走近一些才看清是两个年轻女子。淑妍低声问道:“请问寺庙里请香的地方在哪里?”话音刚落,左边扫地的女子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淑妍,突然又惊又喜地喊道:“淑妍,真的是你!”
淑妍感到很吃惊,在这寂静的古寺中,竟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实在令人意外。她向前走了两步,阳光明亮,淑妍定睛一看,认出了对方——竟然是霓娜。
眼前的霓娜像一株清新独立的茉莉,头发依然浓密,身材依旧瘦削,但气色红润,和以前判若两人。她穿着浅灰色的阔腿裤和卫衣,外面套着一件鹅黄色的马甲工作服,整个人比过去更加漂亮了。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
淑妍惊叫道:“霓娜,怎么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霓娜放下手中的扫把,一把握住淑妍的手,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说:“淑妍,你还好吗?”霓娜笑着,和淑妍紧紧拥抱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呀?我们还是有缘。”淑妍也激动地回应道:“是啊是啊,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淑妍看到霓娜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她也紧紧握住了霓娜的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和霓娜见面的场景。
那时的她们都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
六年前,淑妍和霓娜的初次相见,是在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那天她们都是来做手术的。由于大堵车,淑妍赶到医院时离手术开始仅剩一个小时。手术室外的灯光昏暗而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霓娜排在倒数第二个,淑妍则是最后一个。尽管她们有些紧张,但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为她们做手术的是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她们都接受了输卵管疏通术。
手术后,淑妍和霓娜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她们躺在相邻的病床上,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淑妍躺在病床上,一直望着天花板发呆。麻药的作用逐渐退去,术后的疼痛开始袭来。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而隔壁床的霓娜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还不时安慰着淑妍。
医生走进病房,告诉她们手术都很成功。听到这个消息,淑妍和霓娜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叮嘱她们要好好休息,争取在半年内怀孕。
淑妍拿出纸巾递给霓娜,让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霓娜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显得格外柔美。
“我叫淑妍,你叫什么?”淑妍轻声问道。“我叫霓娜。”霓娜的声音轻飘飘的,显然在强忍着疼痛。“你多大了?”淑妍又问。“我二十八了,你呢?”霓娜问道。“我都三十了。”淑妍答道。“看起来你像个大学生呢。”霓娜微笑着说。“我是娃娃脸。你年轻,更容易怀孕哦,加油!”淑妍鼓励道。“你结婚多久了?”霓娜问。“我结婚三年了,你呢?”淑妍答道。“我也结婚三年了。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我妈去世得早,我一工作就结婚了。我爸找了继母,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霓娜毫无保留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淑妍也坦诚相告:“我结婚的时候,以为怀孕是件容易的事,但第一次怀孕就胎停了。后来做了清宫手术,再检查时发现输卵管不通了。”“我也是。”霓娜叹了口气,“我之前偷偷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后来遇到我老公,又怀孕了一次,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想要孩子,就去小诊所做了手术。可能那次感染了,后来想要孩子时却怀不上了,检查发现输卵管不通了。”说到这里霓娜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淑妍,压低声音说,“可别让我老公听见,他不知道我以前的事。”
淑妍也跟着笑了。就在那一瞬间,她喜欢上了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孩。正值盛夏,霓娜穿着简约的白色T恤和牛仔裙,时尚又清爽。
“你的性格真好。”淑妍由衷地说道。“我妈去世得早,我很早就独立了。我爸在我妈去世半年后就把继母领回家了。我以前恨他,现在不恨了。我爸退休了,总得有个人给他做饭吧。”霓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
霓娜的乐观感染了淑妍。那天淑妍主动加了霓娜的微信,从此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出院手续办完后,二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然而在医院外,她们再次相遇。淑妍忍不住问了霓娜的住址,惊讶地发现她们住得很近。霓娜提议:“我有个表姐开了家诊所,离我们很近。我们明天一起去输液吧。”
手术后需要连续输液五天以防感染。淑妍对不熟悉的人一向谨慎,但看着霓娜真诚而清澈的眼神,她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淑妍觉得,霓娜的真诚与可爱,谁都无法拒绝。
回到家后,淑妍躺在床上,忍不住翻看了霓娜的朋友圈。霓娜的朋友圈里满是吃喝玩乐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摆着可爱的姿势,或眨眼,或嘟嘴,让人忍俊不禁。霓娜真是个热爱生活、充满活力的女孩。相比之下,淑妍的朋友圈里只有与工作相关的内容,显得无趣而呆板。
对的人,初次见面便一见如故。第二天,她们一同前往霓娜表姐开的诊所。霓娜表姐按照医院的处方为她们输液,还给了她们折扣,价格比医院便宜近一半。输完液后,淑妍感激地说:“霓娜,你给我省了这么多钱,我得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很想吃火锅。”霓娜眨了眨眼。医生叮嘱她们不能吃辣,但霓娜笑着说:“我可以望梅止渴啊。”淑妍也笑了,安慰道:“等我们都怀孕了,就一起去吃火锅。”
她们最终选择去吃比萨,喝果汁。吃饭时,淑妍得知霓娜在附近一家药店工作,大学读的是药学。霓娜告诉她,自己正在投简历应聘市里一家医院的药房,如果成功,收入会有很大的改观。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每当在网上看到助孕的食谱或良方,霓娜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淑妍。当时,怀孕对她们来说是一道难题,是一座久攻不下的堡垒。
医生建议最好在半年内怀孕,但淑妍和霓娜都没有那么幸运。为了缓解紧张和焦虑,她们常常一起吃饭、看电影,或去公园散步。
一天,她们逛累了,走进一家蛋糕店。吃着蓝莓味的蛋糕,霓娜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再不怀孕,我老公就要累死了。”淑妍听了哈哈大笑。即使在那样沮丧的日子里,和霓娜在一起,她依然感到快乐。
在医生说的最佳时间还剩一个月的时候,淑妍和霓娜都非常紧张。那个月她们没有见面,可是她们的运气都不好,都没有好消息。她们一起竭尽所能,一起万般无奈。那段时间,生活天昏地暗,她们失望,她们沮丧,想放弃又不甘心。
从那次之后,她们就很少见面了,都各自开始了新一轮的寻医问药,微信里偶尔会说几句话。转眼又半年过去,霓娜也没有好消息传来,淑妍一直吃一位老中医开的中药,但也没有好消息告诉霓娜。
最后在一个最崩溃最不可能的时机,淑妍怀孕了。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淑妍去医院抽血确诊了怀孕,她想第一时间告诉霓娜,可母亲说,头三个月对谁都不能说,要保密。那段时间,霓娜约过淑妍几次,淑妍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了。淑妍的丈夫每天开车送她去单位,下班后又接她回家,她像大熊猫一样,被家人保护着。
后来,淑妍渐渐显怀,她想约霓娜一起吃饭,却发现霓娜失联了,微信联系不上,电话也成了空号。那时,她们相识快两年了,淑妍不知道霓娜去了哪里,霓娜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孕育小生命的过程让淑妍一直精神紧绷。她感受着生命的奇迹,同时也时刻揪着心。从着床、胎心监护、排畸到生产,每一关都让她如履薄冰。她几乎与世隔绝地度过了整个孕期,直到孩子平安出生。当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生命时,才如释重负般放松了下来。
孩子一岁前,淑妍的生活被喂奶、洗尿布、哄睡填满。她看着孩子呱呱坠地,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这是她成年后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在旁,小儿绕膝。偶尔,她也会想起霓娜,想象着霓娜或许也和她一样忙碌于初为人母的幸福生活。她很想给霓娜推荐一本育儿书,如果霓娜的孩子还小,她还想送她一些自己买来却从未用过的母婴用品,甚至想分享一些哄孩子的经验。但是她已经无法联系到霓娜了,霓娜手机号是空号,微信也显示该账号已被注销。
孩子两岁时,淑妍路过霓娜曾经工作的药房,进去询问,发现药店的员工都换了,没有人认识霓娜。从那以后,淑妍没有再寻找霓娜。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有些人走进她的生活,而后又悄然消失。
淑妍整日奔波于单位和家之间,在办公桌和锅台、奶瓶、尿布之间轮换。除了孩子,似乎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她只知道,自己是这个幼小生命的全部世界。她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对他负责,守护他成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儿子三岁半上了幼儿园,淑妍才感觉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有一天,她认真照镜子时,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细纹和额头的白发。她笑了,心想,所有母亲的第一根白发,大概都与孩子有关吧。
独自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淑妍偶尔也会想起霓娜,那个曾经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可爱女孩。她想,霓娜那样可爱的女孩,肯定又有了新的朋友,或许此刻也正像她一样照顾着幼小的孩子。淑妍还保留着霓娜的微信,尽管那已经是一个被注销的微信号。
因为生孩子,淑妍在职场碌碌无为;因为生孩子,她和许多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每天能和她互诉衷肠的人,都在远方——一个是大学同学,一个是高中时的死党。
街上人来人往,淑妍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像霓娜一样的女孩,可以一见如故,互诉衷肠,仿佛前世是亲姐妹。
谁能想到,她们竟会在净土寺再次相见。淑妍这次回乡,特意请了探亲假。她在老家住了几天,带母亲看望老友。丈夫提议带儿子去麦积山,她便跟着来了,顺便到净土寺上香。
淑妍看着霓娜,泪花在眼眶里浮动。霓娜还是霓娜,仿佛时光从未改变她。想到她们在医院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恍如隔世。
霓娜说:“等我把这里扫完,我陪你去上香。”
淑妍很想知道霓娜为什么会在这里扫地。
扫完地后,霓娜拉着淑妍去了她住的寮房。寮房位于寺庙的一角,周围被几棵高大的古树环绕,树影婆娑,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诵经。寮房的门前有一片小小的菜园,种着几畦青菜和几架豆角,显得朴素而宁静。霓娜的屋子是大通铺,寮房虽简陋,却十分整洁。屋子能住八个人,但如今只住了三个人,霓娜和刚才一起扫地的女孩,还有一位居士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