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长诗）
作者： 文青1
石子在草丛里，不说话
它忘记了多种语言：
人语，车语，云语
它已听不懂的鸟语，每次嘶鸣
都让它心惊，让它想起
自己也曾经差点长出翅膀
现在它只能明白
时不时用臂弯撩它的草语
但它不想理会
它知道，陷入草色
是陷入更大的寂寞
它给自己上了一层保护膜
它曾经多么想用自己的
母语蘸上精油精彩绝伦地
在空中描述世界
但它只是一颗石子
要承受作为石子的命运
每次蜕变只会让它变得更小更轻
无论多么轻，都只有坠落的
命运。没有华丽的飞翔
它陷入寂寂沉思中包围着它的黄泥
越来越热闹，它们腾挪跌宕
以最稳妥的方式黏附它拿捏它
直至把它变成它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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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没有翅膀和手脚
每次出行都要靠人的手捡或脚踢
最幸运的一次是被一个孩童捡起来
抚摸后把它掷出去，不是用它来打鸟
只是他高兴便让石子飞一会儿
与飞鸟齐飞，与日夜同辉
这是石子最耀眼的时刻
连星星都眨巴着眼睛表示羡慕
石子以为一辈子都能这样
但它最终没有挣脱地球引力
划过一道弧线后打个踉跄
回归草丛中。所幸旁边有棵树
树荫偶尔过来荫蔽它
悲剧没有放过它，旁边挖出一个大坑
自己差点被震落，一个叫张三的人
被几个人抬埋进坑里
张三的坟冢不断长大，而石子
被风蚀雨淋，不断变小
被风吹走一部分，被水流走一部分
被时间碾磨成齑粉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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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的前世，灵气盈盈
它的哥哥化身为贾宝玉
在人间遇见了更多姐姐和妹妹
很多石子都这样
玉化，人化，在人间
披红戴绿，活色生香
它却泥化，尘化
越来越土，土得掉渣
它要竭尽全力保全石心
保全思想完整和高贵，但是
碎片化的命运难以避免
它安慰自己：能感知到世界
即使长不出手脚也长不出翅膀
它越来越小，偶尔还打瞌睡
周围的草蓬勃生长
即将把它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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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风，石子躲开
野草的手掌，看着天空反省自己
它原本应该是有翅膀的
它曾经像那只鸟飞过
鸟粪打在草掌上
草掌顺势撩了一下石子
石子受到惊吓，挣扎了一会儿
在黄泥里越陷越深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自己越来越小，黄泥越来越大
活埋，深埋。这是没有翅膀的宿命
瞌睡中，它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它曾经被一个孩童掷飞的童年
“如果那时努力一点
翅膀就能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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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曾长过翅膀
它身上哪个部位想长
哪个部位便疼痛，长疮
最后变成窟窿，空洞空虚
它一寸寸变灰
心脏跳一跳，身上的灰
便抖一抖，身体偶尔变清爽
却发现体积越来越小
它开始羡慕旁边的坟冢
坟冢越长越大
清明节还可以享受祭拜
享受热闹的人间烟火
“当初我因为不想被辗轧
拒绝成为铺路石
现在却要寂寂而终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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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滴下来
把石子浇透
更多的雨在雨中
“能保住体温吗？”
石子问自己
湿气越来越重
要保住石心的干燥
将要付出余生全部精力
石子必须采取行动
不然它会发霉
并失去体温，失去自我
身上开始长青苔了
一粒粒草籽
落在脸上，弹到地上
石子要在草籽在自己身上
扎根之前拒绝它们落脚
否则它们会把自己掰碎
对石子来说生存史就是挣扎史
对微风都要保持警惕
对白云要膜拜并畏惧
目光吃了千遍的树荫
终于移了过来
但很快就移了过去
去荫蔽草荫蔽更辽阔的大地
雄鹰嗷叫飞过
石子颤落身上的尘
石子的目光亮了一下
不久便暗了下去
比平凡更黯淡静默
隐忍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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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来到这里
故地重游，但一切都变了
你脚踩草地时
心神突然有些恍惚
石子在你脚下惊醒
认出你就是当年
使它飞翔过的孩童
尽管你现在和树一样高了
它使出全身力气
叫你，唤你挣扎着
想冲击你的脚心，但是
你只注意寻找老鹰和白鸽
你把脚抬出的刹那
石子如果不是
焕然一新蹦出草丛
就是已经粉身碎骨泯灭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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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鞭打着石子
多么想动弹一下啊
被人踢一脚也好
至少能抗议一下
黄泥的围攻占领
但五十年过去了
石子还待在原处
节节败退地抵御着黄泥的围剿
听着黄泥喋喋不休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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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唯一的工作
就是要除掉石子这个异端
拱它推它拉它，石子纹丝不动
便想办法蚕食它分裂它同化它
瞅准石子哪里有罅隙和窟窿
黄泥便把自己的体液塞到哪里
它计划把石子的身体塞实后
再把石子的眼睛蒙上
世人再也看不见石子
只有黄泥，黄泥
石子在黄泥腹中嘶鸣
在嘶鸣中寸寸碎裂成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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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唱一首歌吗？
石子想张开口
特别是遇见那个人之后
从他出现到经过一共七秒钟
七秒钟之内，石子使出全身力气
想挪动身体，想开口说话
他注视石子一会儿后
就径自往前走去
只关注远处的风帆
石子不奢望什么
只希望能感受一下
他掌心的温度
最好能随他去看看外面的
世界，即便被他揣入口袋
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但是，石子的宿命
是作为一枚石子
有想法也只能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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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是会说话的
你要把头低到地面
或把它捧在手心才能听到
不需要翻译只需要
有一丝气脉相通
人与石便能互相交流
没有什么比石子更平凡的了
你看它有一半掌心那么大
有些崚嶒谈不上美
没玉化的质地只有掉渣的命运
但它的土气和质朴
使你想起自己
你抚摸着它给它哈气
不忍心把它丢弃
正如你不想放弃自己
但石归石，人归人
你把它放回草丛后
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你相信百年又百年之后
你们会欣喜相逢
那时都作为尘土只需要
一丝风或一滴雨的搅和
你们便会奔向对方
倏的一下合二为一
即使没有风和雨
你们也会向对方蠕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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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蠢蠢欲动，想挪一挪窝
去摸一摸附近那朵小花
近日小花盛开总是向石子睒眼
诱得石子心花开了又开
仿佛爱情来临“没错，
是爱上它了”
石子确认了一下
石子无数次想欠身
去够着小花，够着幸福
但每次都失败
它不是没有行动
它只是无法行动
它已经没有手脚
翅膀更无从谈起
前世长翅膀的地方
只剩下一点突起
人们叫它“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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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被大雨敲打
平日想动弹一下
都难以如愿
如今却被鞭打得
东倒西歪，每倒向一侧
世界便塌陷一半
没有什么可以荫蔽它
雨之外还是雨
昔日撩它的小草
自身难保，黄泥已借雨势
把它践踏在脚下
石子发现自己身上
也遍布黄泥爪痕
轰隆隆一记雷鸣
石子心惊胆战
闪电时而撕裂
阴沉沉的天空
石子看见附近的大树
扛着雨水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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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滴滴答答
有了心曲的味道
但打在身上还是凉的疼的
石子想起去年，想起去年的去年
同样的情景，有个人撑着一把伞
来到自己身边
他也不看石子
只是凝神远方
眼神时而专注
时而波云诡谲，石子心想
“这一定是个作家”
雨停后作家离开了
他留下的干燥和幸福
石子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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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小草和大树
都开始发霉了，它们默默承受着
不会行走的命运的惩罚
发霉之后是腐烂
变质。失去自我
太阳出来了，用手抹去了
大地的霉菌，石子脸上的水汽
也见光而逝
在阳光的手的搅和下
万物欢腾，石子开始翻跟斗
当然它只是在意念中
翻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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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阳光下的石子是幸福的
虽然冒着被高温炸裂的危险
大地色调明朗万物情绪饱满
都想蓬勃生长一展宏图
石子趁风拨开草的手影
露出完整的棱角
它在考量，万里晴空中
它能否再次优美地飞过
云来，云去；云去，云来
石子盯着天空，努力长翅膀
偶尔期待，有人助力一把
让它嗖的一声
超越自我，飞入苍穹
【作者简介】文青，女，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百家》《红豆》《广西文学》《名作欣赏》等刊物。诗歌曾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情思图案》，诗集《空日子》。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