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建阳

一

走进这个书吧，我蓦然感到，置身于故乡的怀抱。

这个书吧坐落在福建省南平市建阳一中校园的墙外，隔路相望的是青少年宫，距此不远有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这里是建阳的文化中心之一。一中围墙外面街的房屋先前租给私人开店，连成一片有14个，顾客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某天，一中校长把店主们约来，告诉他们，学校要把店收回来了。

“收回去干啥？”

“开书吧。”

“开书吧？更赚钱吗？”店主们困惑。

“不赚钱。”

“那为什么？”

有这困惑的不只是店主们。有人说，如今人都浮躁，会有人坐下来看书？大家都被手机占领了，有人看书？为了高考，老师都不让学生看“闲书”，你们学校还开书吧？

但是，一中把14个店铺全部收回，办起了公益书吧，正式开放时间是2021年11月27日。

现在，我就在这个长长的书吧里。书吧设有亲子阅读区、静默阅读区、交流活动区、水吧等。建阳一中是建阳最负盛名的中学。建阳有各类学校110多所，不仅各校的学生会到这个书吧来阅读，社会上各种年龄的人也会来此看书。我在这里看着、走着，感觉这宁静与不宁静中，有许多值得我聆听的声音。

我知道这件事得到了建阳区委宣传部、区教育局的支持，有许多人做了许多工作，仅志愿者就有300多名。但我还是应该介绍一下一中这位校长，她叫黄景青。

黄景青从当乡村女教师开始，到当上建阳一中校长，辛苦工作几十年，快要退休时倾心办起面向大众的书吧。为什么？交谈中，我知道了2000年以来，建阳一中考上“985”“211”重点高校的学生有2000多人。这里自有一中教育的成就，然而黄景青说，“我感觉这些学生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自学能力很强”。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特点。自学能力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阅读思考能力，阅读更多的是读课外书。她讲到“龚思玲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一中几个学生在龚老师指导下发起成立了一个读书会……我隐约感到，这里面有个悲伤而又激励人的故事。

果然。那时龚思玲老师已患癌症，学校把他调整到图书馆工作，他是用生命的全部力量鼓励经常来借阅的几个学生要坚持阅读课外书。那是2001年，计算机已在风暴般地改变世界，万种信息扑面而来，只读教科书是不够的。这几个学生读高二，正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高考。可他们不仅自己读课外书刊，还召唤更多同学，为此给读书会取名“爱书者同盟”，发展到近200人。这批学生多数考上了“985”或“211”，如读书会首任秘书长林玮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他读完硕博，现在是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与传播研究中心副主任，入选中组部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青年拔尖人才。

“龚思玲老师去世的时候，学生们非常悲伤。”黄景青说，至今，当年参加读书会的学生在龚老师的出生日，会在微信上共同点亮烛光，感念龚老师曾在他们的青春岁月照亮他们的人生。

交谈中，当我对一中的教育表示赞扬时，黄景青却反省自己。我听得出这不是谦虚。在她看来，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是教育非常重要的职能，“我们做得不够”。有很多学生未被培养出自学能力，特别是走出校门后，以为读书就结束了。那些有自学能力的学生，则终身都在阅读中前进。于是，我看懂了黄校长为什么在退休前夕办起面向校外的书吧。

我望着面前的黄校长，想着已故的龚老师，谁能说他们心中只有小小的县中、小小的图书馆和书吧呢！我想起先秦时期已有国家图书馆，汉唐还有寺院藏书和私家藏书，但都深藏于四库三阁或深锁于私家楼阁，非公众能借阅。宋代书院已是集藏书和教育于一体的场所。宋代思想家、教育家朱熹在建阳创办了多所书院，他晚年办的沧州精舍日后被诏赐为“考亭书院”。600多年后的1919年，建阳在考亭书院训蒙塾馆的基础上建起新式初级中学，即建阳一中的前身。今建阳一中建书吧，是把图书馆的功能放到校园围墙外服务公众，这是新时代的一种开拓、一种挺进吧。

“我们都在向朱子学习。”黄景青说。我感觉她不是顺口一说，还感觉到朱子倡学在故乡留下的悠久传承。

1169年，朱熹母亲去世，葬于建阳马伏天湖之阳。朱熹为母亲守墓，在墓旁建数间草房，取名“寒泉精舍”。“寒泉”一词出自《诗经》，代表母爱。“宿舍”是身体住的地方，“精舍”意在缔造人的精神家园。这是朱熹在建阳创办的第一所书院，今日建阳在旧址上重修寒泉精舍，有书院文化展示厅、敬萱堂、讲学堂、藏书阁、思贤阁等，这里已是青少年的研学地。

向朱子学什么？古来有大贡献者莫不以关怀天下为己任。孔子编纂的五经包含着在他之前1500年的中国文化精华，如何能使深邃的思想通俗些，为大众汲取？朱熹一生注释与撰述甚丰，影响最大的则是选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合刊并加注。

注释，就是往通俗化、大众化前进。这使文化的广泛传播和更多人受教育成为可能。孔子、朱子都致力于把渊博的中华文化普通化，都倾心于让教育的阳光普照大众。

二

办在建阳将口镇芹口村的呦呦书屋，比一中书吧早3个月，创办人杨芝兰曾是幼儿园园长。她退休后为什么到乡下来办公益书屋？这是许多光临呦呦书屋的人心中都有的疑问。

“我生在农村，跟外婆、外公长大，村里看不到书，这是我小时候的渴望。”杨芝兰看我疑惑的目光，补充了一句，“为了实现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吧。”

我仍不解，又问：“为什么选择到芹口村办书屋？”她说找了很多地方，选定这里是因为读了朱熹的《芹溪九曲》。芹溪位于建阳北部，在大山中盘流九曲，经此溪口与崇阳溪汇流奔去闽江，此地就叫芹口。芹溪沿河重峦叠翠，田畴绵亘，朱熹曾沿溪泛舟，作《芹溪九曲》，开篇咏道：“一曲移舟采涧芹，市声只隔一江云。沙头唤渡人归晚，回首庐峰月一轮。”咏唱的就是芹口。

“我就是被这句诗吸引住了。”杨芝兰说，“那个黄昏，走到这里，看到夕阳下的这个村庄一片金色，像梦境，我想就是这里了。”

我听了心想，从事幼教的人是不是当奶奶了仍有一颗童真的心。不由你不信，一栋三层楼的呦呦书屋耸立在我们面前。杨芝兰卖了在市区的住房，倾其所有办起了这个公益书屋。

“为什么叫呦呦书屋？”

“呦呦是我孙女的小名。”杨芝兰说，“她出生那一刻，我拿起手机看时间，手机里跳出一条屠呦呦的消息。”

这一切，我听着感觉像个童话故事。而眼前，呦呦书屋里挂着120幅呦呦的儿童画。奶奶将她大大小小的画全都装上木框挂在书屋各处……这里简直就是个童话世界。

育人要从娃娃开始，这是杨芝兰退休后不变的理念。她不是让孙女孤立地诵读，而是让她与乡村孩子们共同学习探讨。她用画画引导，打开孩子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不只是对孙女，她在此办了两届儿童乡村书画展，还与村民共建了菜园、花园、果园三块耕读农地。她让孩子们自己动手种植栽培，把长大的蔬菜拿到书屋三楼的娃娃家，教孩子们烹饪。呦呦书屋面积600平方米，内设公益讲堂、阅览区、交流区、绘画区、娃娃家、读者驿站等。光临这个书屋最多的是村里的孩子们。芹口村妇联主任孙霞常带着一群留守儿童来这里阅读、做作业。她说：“这个书屋简直就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

起初，这里是十里八村父母带孩子来体验耕读的好去处。不久，南平各市县都有家长带孩子到呦呦书屋来度周末。芹口村紧邻高铁站和高速公路出口，是环武夷山国家公园保护发展带交通枢纽。呦呦书屋渐成远远近近学校师生来此体验的研学基地，接待了福州、厦门、漳州、泉州，以及广东、广西、黑龙江、新疆、香港的亲子研学团队。2023年7月，来自美国、法国、意大利等16国的22名海外留学生到武夷山开展沉浸式探访朱熹文化之旅，呦呦书屋接待了意大利博士生前来共同探秘“芹溪与朱子文化”。呦呦书屋开办至今，已接待了9000多名来访者。

“呦呦书屋究竟靠什么吸引人？”

“去那里一天两天，到底看什么、学什么呢？”

看公益！这就是最大的看点和最值得学习的重点。

何谓优秀？如果把孩子培养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优秀吗？信不信世上真有舍己为人的人？你来看看。

“我们这里有5个孩子用1000元压岁钱买书捐给书屋。”

“都是这村里的孩子吗？”

“建阳城区的孩子。”杨芝兰告诉我，他们是建阳实验小学的赖诗飏、陈嘉怡、吴锦云，西门小学的陈谨言和桥南小学的罗可欣。呦呦书屋把这5个孩子捐的书，建了个专柜。

“如果能给呦呦，还有众多孩子的心中播下一颗不自私的种子，我们有什么舍不得呢？”我知道杨芝兰这是说自己倾其所有都是值得的。

也许没有比做这种公益的事更能开阔孩子们的眼界和胸怀。有人说，今人已无理想。我却感觉杨芝兰就是一个按理想去生活的人。

愿意为公益作贡献的人不断涌现。杨芝兰告诉我：“建瓯市有个退休职工陈起波，她把家里的600多册书都搬到这里来了。”呦呦书屋今有图书、杂志、绘本22000多册。农业科技类图书是科普书中的主力，这里也是农民和村干部常来光顾的地方。呦呦书屋开办的当年被评为“福建省美丽庭院示范户”，去年又获评“福建省示范农家书屋”，一块金色的铜牌就挂在书屋里。

我还应该记下呦呦书屋开办那天（2021年6月19日），前来参加启动仪式的嘉宾和领导有220人。杨芝兰说，建阳最早创办的公益书屋是“书林楼”，“创办者李家钦老师是我学习的榜样”。

三

李家钦创办的书林楼是一座承载着建阳丰厚历史的文化楼，一个纯粹的公益“大书吧”，创办至今已有16个年头。

李家钦的故事是从退休开始的。退休了，出门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他感到自己真遇到一件大事了：今后干什么呢？他曾是一名军队转业干部，任过建阳地方志编委主任和主编，还担任建阳书法家协会主席长达26年，有书法作品逾百件被刻匾、勒石。有人对他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干什么呢？现在开楼堂馆所的这么多，你给人家写写字也能挣很多钱呀！

“不适应。”他说。

怎么会不适应？退休了，可以为自己活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李家钦的所长不仅在书法。他编纂了百万字的《建阳大典》，载述建阳有县治1800年以来的历史。我读见了那种怀抱敬畏之忱的殷殷觅集，那如数家珍的撰述，那以通俗化为己任的努力。他在职期间共主持编纂了《建阳县志》《建阳年鉴》《经典建阳》等方志、文史书籍18部，达800万字。对此我说不出更多赞誉的话，唯有深深敬意。现在的问题是，他几十年分分秒秒都沉浸在为家乡发掘文化遗产的时光中，现在退休了，从此考虑“为自己活”。怎么活呢？他不是一般的不适应，“出门不知要去哪里”，那是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他不是不为自己考虑，而是要寻找自己灵魂居住的地方。

建阳古称潭城，城里有座潭山，因登高而上，建阳人都叫它登高山。李家钦登上潭山，看到山上有个气象台旧址已废弃多年。他的愿望就在这个只有鸟栖蜂飞的地方飞翔起来。李家钦得到了建阳有关领导部门的支持，一幢由他个人出资修建的两层古色古香建筑及院落，在原气象台旧址上建起来了。楼顶风火墙上镶嵌的“书林楼”3个大字，是朱熹字体。

为什么取名“书林楼”？这名字和这座建筑，蕴含着建阳深厚的历史文化，也寄托着李家钦深切的愿望。

中国印刷术起于唐而盛于宋。宋代是把此前千秋竹简上的中华文化刻印到书本的重要时期。建阳的雕版印书业起步于唐末五代，勃兴于宋，朱熹与弟子们注释的古代文献就在这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上，在建阳刻印出版广为传播。在朱子影响下，建阳大学者蔡元定一门四代出了九位贤儒。“五经三注，四世九贤”，讲的就是蔡氏子弟在五经中注释三部经典（《易》《书》《春秋》）。四书五经，九部经典有七部在建阳、武夷注释并刻印成书，成为直至近代中国学子的必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