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猿”宇宙
作者: 刘舒扬7、8月份的海南岛,正值雨季,万物蓬勃生长。天很早就放亮。
在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霸王岭片区,新的一天,大概是从一声高亢悠扬的晨啼开始的。
这片莽林位于岛的西南部,地跨昌江黎族自治县、白沙黎族自治县和东方市。拂晓时分,不到6点钟,某只海南长臂猿在朝霞中醒来。它头顶有短而直立的冠状簇毛,没有尾巴,通体黑色——对于成年个体来说,这是雄性的证明。
它是海南长臂猿某个家庭的“一家之主”,俗称“大公”,栖居在一株树的树冠处。它的家庭成员——通常是两只母猿(即“大母”和“二母”)以及几只小崽,则散居于周边树冠。“大公”嘴巴一冲天,代表“集合!集合!”的鸣叫便在薄雾弥漫的清晨回荡。其他家庭成员很快加入进来,共同汇成一场持续5至20分钟的“合唱”。
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在人类眼中是何等珍贵。上个世纪,海南长臂猿一度从50年代初的约2000只骤减至70年代末的不足10只,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程度为“极危”。至今天,它们已恢复至6群37只,被命名为A、B、C、D、E、F家庭群。它们是仅分布于中国海南的特有物种,也是海南热带雨林的旗舰种和重要的生态指示种。
无数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海南长臂猿和关于它们的一切。几十年间,来自四面八方的守护者,共同构成了这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跨时代叙事。


寻踪
每次上山,海南长臂猿监测队队员李文永至少在4点前起床。他常年跟踪海南长臂猿C家庭群,得在天亮前赶到位于白沙黎族自治县青松乡的监听点,那里能听到C群“大公”发出的第一声鸣叫。
骑着摩托车从村子里出发,15分钟后到达半山腰,剩下的路只能靠最原始的步行。李文永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手上拿着望远镜,身上背一只大黑书包,里面塞几块备用电池,一个能装两三斤水的水壶和几包饼干——“太累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一天在山上蜿蜒行进三四公里是常态。
雨衣也是必备品。大雨总在顷刻间劈头盖脸浇下来,若没有雨衣,李文永便就地取材,折几片宽大的葵叶挡在头顶,寻个遮蔽处躲一躲,雨停再继续。
他通常和一两位同事结伴而行,循着C群“大公”的晨啼一路摸过去。最佳监测距离保持在30米左右,队员们站在树下,在纸质表格上记录下它们的方位和一举一动,形成宝贵的一手资料。
晨啼过后是早餐时间,黄葛榕果实这类浆果是海南长臂猿的最爱。“荡到哪,吃到哪,拉到哪。有时我们看它准备要拉,就快点跑开,跑不及,你就被它拉到头上。”李文永难以形容那种气味,但可以肯定的是,非常刺鼻,“很多苍蝇都来了”。立马彻底清洗是不可能的,条件有限,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清洁,然后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每个月,李文永有12天巡护森林,“看有没有人砍树”,10天跟踪监测海南长臂猿——其中,5天时间在C群,5天在A群。他的作息也完全是“海南长臂猿式”的,不仅要早于它们起床,傍晚太阳落山,看到它们在树上躺下了,才能放心地离开。
有一只海南长臂猿认得他。李文永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是7年前,“刚出生没几天,被母猿抱在怀里,皮肤红红,稀疏的毛灰白灰白的”。后来,李文永看着这只婴猿毛色变黄,又慢慢变黑——海南长臂猿一生中要变换几次毛色,一般到七八岁时毛色才渐分雌雄,雌猿变黄,雄猿则依然为黑。
有时候看它玩得有些“得意忘形”,忽地从树上掉下来,继而又敏捷地攀住树枝,慢慢爬上去,李文永觉得有意思极了。
有一次,他正跟得起劲,没想到这只长臂猿一个转身,竟试图伸手来抓他胸前的相机。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惊喜,而是害怕,“它的獠牙是很长的”。逐渐熟悉起来后,他才体会到个中奇妙。“长臂猿也是懂我们的吧,知道你不会伤害它,是来保护它的,所以想过来跟你玩。”
迄今13年的监测生涯中,这样的时刻屈指可数,他很珍惜,但又免不了生出几分怅惘:“现在还有这样的机会,也怕它大了就不跟你玩了。”
李文永是青松乡苗村人。在苗语中,用以指称“海南长臂猿”的词语发音近似汉语的“关”字。白沙产一种山兰米。每年6月,村民进入深山,于山腰处开荒耕耘,在海南长臂猿数量还算可观的年代,大家时常能听到远山不绝于耳的叫声,但要注意,绝对不可以伤害它们,那会“招致灾祸”。
在老人们的回忆和告诫中,年幼的李文永有了对这种神秘生物的模糊印象,不过,琐碎具体的日常生活很快将其淹没。“我们最要紧的是管好自家的牛不丢,因为牛要耕地,没有牛,我们就没有米、没有饭吃,所以其他事情不去操心。”
从1987年起,当地政府鼓励农民发展农业生产,村民走上了以木薯、甘蔗起家,以橡胶树造林发家的路子。婚后,李文永和妻子也种了一些甘蔗,兼以割胶为生。这样的日子在2010年迎来重要转折——海南长臂猿监测队在霸王岭成立了。
此前,海南长臂猿的生存状况已经引起各方高度关注,作为中国唯一保护长臂猿及其生存环境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海南霸王岭自然保护区(今已划归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的面积由10万亩扩至45万亩,海南长臂猿栖息地质量正在得到逐步改善。监测队成立后,队员要从周边村子招募,李文永报名了,初衷简单直接:“为了一家5口的生活。”每个月监测10天,可以领1000元工资。这成了他结缘海南长臂猿的开始。
队员们正式上岗之前要接受培训,跟着来自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上山,现场学习如何寻找和监测海南长臂猿。李文永接受了两个月的培训,带他的老师叫陈庆。

惊喜
陈庆只比李文永年长几岁,但培训这些新招募的队员时,他已经有近30年的林业生态资源保护经验。
陈庆的入行经历颇有些戏剧色彩。他算是“林二代”,高中毕业后在霸王岭附近的一处林场做伐木工。1984年前后,当地的造林工作趋于经常化、规范化、良种化,原坝王岭林业局(1997年改名霸王岭林业局,今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的前身)营林科急需人手采集林木种子,擅长爬树的陈庆因此被借调过来。
这之后,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在霸王岭开展长臂猿种群生态研究,需要一名向导,熟悉情况的陈庆又被借调至保护区。那时山上还没有供人过夜的房屋,抵达驻点后,陈庆和大家立马用葵叶“盖”了一间“临时房”。多雨潮湿的环境里,待了一会,人浑身都是发霉的气味。第二天起床后,陈庆正迷糊着,就听到海南长臂猿的叫声。“哇!很兴奋,跑过去听,感觉它们叫声传得好远哦。”他回忆,那几天,清晨与猿啼为伴,“就好像以前公鸡催你起床一样,它叫的时候,我们要赶紧冲过去,每次都冲到大喘气,它叫到哪里,我们冲到哪里,不停地观察、记录”。

下山后,他做了个决定:离开工作6年的林场,成为保护区的一名护林员。“我做护林员,心里觉得很舒服。”陈庆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理由听上去有些牵强。不过在他的讲述中,与海南长臂猿的相遇,似乎确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玄妙。
陈庆说,自己脑海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朦胧画面:七八岁时,他和家人住在另一个林场,附近长满海南长臂猿钟爱的野荔枝,一只毛发金黄的海南长臂猿蹲坐在一棵树上,“周围的树全被砍掉,它没地方去了”。不过,这究竟是梦境还是亲眼所见,他不得而知。
更真切的记忆来自18岁。那天陈庆正在伐木,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急剧晃动的“哗哗”声,几团黑影掠过,他抬头——两只胳膊长长的“猴子”,一黑一黄,正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上。
“之前就听说林场外面有长臂猿,我们也不懂是什么样子,那次见到我才知道‘长臂猿’是怎么一回事。它荡来荡去,晃的动作很优美,让人看了很舒服。”他怕周围有危险,学了几声狗叫,把它们“赶”走了。
1984年,陈庆选择当护林员的时候,霸王岭只有两个海南长臂猿家庭群,总共十几只。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的专家叮嘱他,每个月要坚持监测10天。上山时,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一个挎包,一架望远镜,一台录音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就是陈庆的全部“家当”。他至今对那架望远镜的出色性能赞叹不已:“倍数很高,一望过去就知道长臂猿在干什么。”
那时,学界对海南长臂猿的食性还很不了解,正是陈庆这样长期在一线的监测者记下或拍下海南长臂猿的食物,为相关研究提供丰富的材料。
起初,有好多野果嫩叶,陈庆叫不上名字,每次研究所或其他机构的专家一来,他就凑上去问东问西,慢慢也都认识了。到今天,他已经成为业内有名的植物“土专家”,“基本海南省内80%的植物都没问题”,有时仅靠一块树皮就能辨认出它的品种。

行走山林,危险无处不在。如今,李文永语境中的“危险”,大多是指神出鬼没的眼镜蛇和竹叶青蛇,以及时不时滚落的巨石。而在陈庆的年代,“危险”还有另一层人为因素,比如隐蔽的捕兽夹。有次他入了神,只盯着高处的海南长臂猿,却不慎踩中了偷猎者的陷阱。铁夹狠狠咬住他的左脚,“感觉骨头要断了,汗一下子流下来”。他扶着铁夹,慢慢挪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