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步履不停
作者: 许晓迪 周盛楠见到作家阿来,是在北京老舍剧场。他来做一场讲座,讲梭罗的《瓦尔登湖》。一身西装,在大厅里诸位文学前辈的铜像前,他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来回踱步。
一个以汉语写作的藏族人,在一间以满族作家命名的剧场,解读一部美国自然主义名著——多元文化之间的交错穿梭,正如阿来多年来的生命行迹。
听众来了不少。1845年,当现代文明与工业革命以雷霆万钧之力展开,梭罗拿着一把斧子走进森林,砍下几棵树,在瓦尔登湖边盖了一个小房子,在自然与荒野中远离纷繁世事。170多年后,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瓦尔登湖》成为一服治疗“精神内耗”的良药,一批批徒步者,带着一顶顶露营帐篷,逃离城市,奔向山头。
30年前,阿来就在川西高原上度过了不少荒野之夜。第一次去四姑娘山,骑了一天的马,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营。他钻进睡袋,敞开帐篷门,看满天星斗和崖顶上冰川的幽冽冷光,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一夜酣睡。早上醒来,在雪野里疾走,发现一个小湖,湖水中央是洁白雪峰的倒影。“这是我离四姑娘山最近的一次。”在新书《西高地行记》中,阿来写道。
这是一部阿来的行走笔记,嘉绒、贡嘎、平武、玉树、果洛、山南、武威、丽江……他写大地星光、群山草原、花草树木,追索文明的演替与变迁,领受民间的教益与滋养。“当我以双脚与内心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西藏。”
尘埃终于落定
在阿来看来,行走需要强健的身体,“不能贪图安逸”;也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能带着小资情调,作为一个他者,去探险种种奇遇”。深入一片土地,要把速度降下来。“一个小时走5公里和一个小时飞720公里,看到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阿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写作,需要时间的停顿延宕,以及空间的周而复返。《西高地行记》里,有一个步履不停的阿来。
在果洛,他遥祭阿尼玛卿雪山。“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在藏族人心中,万物有灵,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哺育着自己的溪水河流,滋润着牧场农田村庄。
在玉树,他走进重建工地的烟尘里,各种机器轰鸣着来来往往,渐渐成型的建筑在生长。肉店、蔬菜店、电器店、旅馆、四川汉族人的饭店、青海藏族人的饭店、撒拉人的清真饭店……生活热气腾腾。


在武威,他听着街头沸腾的方言,想到这座过去叫凉州的古城中各种装束体貌的族群:匈奴人、突厥人、鲜卑人、契丹人、回纥人、月氏人、吐谷浑人、吐蕃人……“我来倾听,来感触,来思考,来证实,今天在别处上演的,在这里曾经上演过的种种复杂的文化现实。”
当下,逆全球化的各种极端民族主义思潮高涨,西方世界对中国新疆、西藏问题的指摘,让阿来“很受刺激”,也成为他“西高地漫游”的问题意识:“不同民族、文明之间,是陷于隔膜、对抗、冲突,让世界走向分裂和消亡;还是彼此联结交融、友好尊重,走向天下大同的美好未来?”在阿来看来,血缘与文化的混同,是流变与融合的说明,而不是再起分别的证据。
这种认知,或许正来自他驳杂的血缘。
阿来的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回族人。他的故乡马尔康,位于四川省西北部,隶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嘉绒藏区”,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从童年起,阿来就开始了在两种语言之间的巡回往来:在学校,学习、使用汉语;回到日常,依然用藏语交流,表达一切看到的东西。
1981年,22岁的阿来在马尔康县中学教书。一天按部就班的课程后,他打开唱机,愤怒有力的贝多芬、忧郁敏感的舒伯特,音乐在四壁间回响。他在台灯下开始阅读,遭逢一个个伟大的灵魂——惠特曼、聂鲁达、海明威、福克纳、马尔克斯、菲茨杰拉德……
那是文学火热的年代,诗坛山头林立,小说界卷起“西藏”旋风。汉人马原与藏人扎西达娃,将来自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从炎热、潮湿的热带丛林移植到干燥、空旷的青藏高原。阿来避开了这些意气风发的喧嚣与冲撞。他开始写诗,也写小说,写群山、草原、村庄,写喇嘛、生灵、英雄。1989年,他的诗集与小说集出版,却在此时陷入写作的迷惘:简单的激情浪漫,肤浅的边地情调,能否写尽一个民族的沧桑与深广?
寻找答案的办法是行走。1989年,他在故乡广阔的大地上漫游,一个牲口上驮着行李,一匹马自己骑。此后几年,他走过每个乡一级的单位,高山大川、村庄城镇、人群果园,累了躺在松树下,或与藏民们坐在草地上看白云疾走,喝酒,吃牦牛肉。他去档案馆查县志、找史料,收集民间传说,不拿录音机,不用本子记,听那些村庄史、部落史、民族史和英雄故事,从一张张毫无防备、掏心掏肺的口中吐出。
到了1994年5月,高原的春天降临。阿来坐在窗前,看着山坡上一片嫩绿的白桦树,听见了林中杜鹃的啼鸣。他在花1万块钱买来的286电脑上,敲下一句话:“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看见一群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了屏幕上。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的西藏。麦其老土司依靠鸦片、枪支与银元,成为一方霸主。他的二儿子是个傻瓜,却总表现出惊人的睿智,也见证了土司时代的终结。小说写完后,开始了它漫长的流浪。图书出版市场化,纯文学人气散淡,编辑们让他改改,“通俗”一些。他说除了错别字,一个字都不动。

1996年,阿来离开生活了36年的阿坝高原,来到成都,在《科幻世界》做编辑。那时,武侠、言情铺天盖地,他想探一探市场,“看他们说《尘埃落定》不能出版的那些理由成不成立”。那些年,他读前沿书籍,写科普文章,谈计算机、克隆、空间站与外星人,每天东奔西忙,杂志的发行量从一万增至几十万。何夕、刘慈欣、王晋康,一批科幻界的中坚,从这里走出。
那部辗转多年的小说,也迎来了拨云见日的时刻。1998年,《尘埃落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两年后斩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那一年,阿来41岁,至今仍是历届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一位。
《尘埃落定》中,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土司宫廷内的刀光剑影,转寄灵魂的种种巫术引人入胜。但阿来并无意构筑一个魔幻神秘的异度空间,他更关心的是一个世俗的、现实的西藏,看它如何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承受着新生的艰难转型。
“世上哪有不融化的地方?”
这种叙事野心,在《空山》中继续延续。
小说的主角是一座村庄:机村。“机”,在嘉绒方言里,意思是种子、根子。2008年,逾90万字的《空山》系列,以“六部曲”的形式,从50年代一直写到90年代,半个世纪的藏族乡村人事跃然纸上。
故事开始于公路的开通与汽车的到来,“现代”——从科学技术到市场经济——以势不可挡的态势打开了机村人的视野。他们既享受着新生的美好,又遭遇陷落与迷失。
机村是一个藏族村庄,但并不仅是一个边地少数民族的文化样本。“从《尘埃落定》到《空山》,是一部中国乡村百年史。”阿来说,“乡村的命运是不分文化、不分民族的。今天乡村面临的变迁是整个国家的,甚至是世界性的。”
2018年,《空山》系列再版,阿来给这部小说起了个新名字:《机村史诗》。写下后记的两小时前,他正在一个正式宣布脱贫的村子中行走,身上还带着养鸡合作社鸡场的味道,带着“公司+农户”的蔬菜大棚中圣女果的味道。“乡村为发展牺牲自己的时代正在过去,城市反哺乡村的时代开始到来。”阿来写道。
新时代已开启,但对于西藏“东方主义”和“消费主义”式的想象,仍旧萦绕着“妖魔化”和“浪漫化”的迷障。“西方国家的一些人凭空想象,把西藏描绘成了一个逝去的天堂。他们认为西藏就应该活在过去,千百年不变,维持简单的、清苦的生活,不能开发,不能兴建城市,不能发展工业、商业,不能搞旅游业、服务业,任何变化都是对西藏的破坏,破坏了他们心中的天堂。”在一次采访中,阿来如此描述今日西藏遭遇的种种“误读”,“这很可笑,一个地区不发展,人们的生活怎么继续,怎么提高?文化怎么延续、发展?藏区百姓难道不应该有电视、汽车、冰箱、洗衣机用么?难道就应该让藏族百姓永远刀耕火种,住帐篷、骑马、打猎、放牧,让外国人游览观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保持所谓的‘圣洁’?”
阿来选择用行走应对这个庞大的话语陷阱。他把从成都平原走向青藏高原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一次次迈开双脚,顺着阶梯的轨迹,在高岭深谷、山川牧场间寻访勘探。“只有囊括不同的地方,写出藏文化内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才能破解当下对藏文化的迷思。”
在行走与游历中,他写出了《格萨尔王》,讲述格萨尔王一生降妖除魔、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也写出了《瞻对》,钩沉这块如“铁疙瘩”一般的弹丸之地,如何在一次次冲击下渐渐融化。
“世上哪有不融化的地方?”阿来感叹,“过去西藏,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没有公路,只有寺院。几十年前,像我这样识字的人,恐怕也就是个喇嘛。”而如今,拉萨已成为灯火辉煌、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喇嘛们拿着智能手机,开着车,穿起了漂亮的皮鞋。

整个青藏高原就这样与现代文明相遇,没有一个角落不被捕获。“如果自然界有些风景消失了,我会感到遗憾;但如果生产生活中的旧东西消失了,这是往前走的进步。”阿来说,“有什么理由我们在大城市,心安理得地做全球化的现代人;可看到别人稍微离传统的生活远一点,就在一旁唏嘘惋惜?马车没有了,因为汽车来了;不骑马了,因为有了摩托。如果赞美那种原始的生活,你怎么不天天骑马上班呢?”
阿来拒绝那种廉价的乡愁,希望“新”的到来,但在这个漫长的过渡期,文化审美、精神道德的迷惘与消逝,也使他忧虑。这些年,他常独自开车奔向青藏高原,少则十多天,多则两个月。车里放着一套户外装备,从来不卸下,包括衣服、帐篷和睡袋,有时就露宿在草原的满天星光下。“只要是5、6月份上高原,满山都是挖虫草的;一到秋天,满山都是找松茸的;经常也会碰见偷偷摸摸搞柏树的。”
阿来把这些路上的见闻写成了“山珍三部曲”——《三只虫草》《蘑菇圈》《河边柏影》,揭示消费至上的社会里,环环相扣的商业链条对自然界、对乡村的侵蚀:“挖掘虫草,草皮上的伤疤会慢慢溃烂;蘑菇(松茸)完全都采光,就再也没有了;制作佛珠手串,柏树因此被砍。”
对阿来而言,虫草、蘑菇、柏树,不仅是地上的植物,而是“有情众生”,与人类共处一个“生命共同体”之中。他喜欢《妙法莲花经》里那8个字:“一云所雨,一雨所孕。”芸芸众生,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在大千世界,它们各各呈现,没有高低贵贱、中心边缘。